陳、周兩國開戰以來,中軍常年征伐在外,士卒疲弊,再加歸都之後並未得到應有的賞賜,早已心生怨憤,士氣全無。
前幾日淳於量下令強攻鼉龍廟,數萬大軍分左、中、右三路發起攻擊,奈何韓家軍倚仗城牆堡壘,居高臨下用投石機和弓弩給陳軍造成極大的殺傷,而陳軍甚至不能靠近城牆五十步內。
如此一來,不只是底層軍士,就連中層將領,也起了畏戰之心。
此刻大營遭遇夜襲,燃起大火,中軍處突然鼓起,無數士卒從睡夢中驚醒,摸黑衝出營帳,然而所見之處,俱是狂奔叫嚷的兵士,嘶吼聲、喝罵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棄械伏地免死!棄械伏地免死!”
衝入陳軍大營的韓家軍將士越來越多,他們一邊大聲呼喝,一邊往人最多的地方衝殺。
陳軍但凡有聚攏的跡象,他們就會衝過去將其殺散,令得大營之內更顯混亂。
放眼望去,只見人影閃爍,刀槍吞吐,血肉橫飛!
“稟告大將軍,局勢控制不住了!韓軍在南面佯攻,實則主力全在東側,如今東大營已經潰敗,火勢很快就會蔓延過來了!”
兩名傳令兵從東面狼狽跑了過來,還未及近,便匆匆拱手向淳於量稟報。
只看火勢,但知東大營已經大勢不妙,然而聽得這個消息,淳於量仍然忍不住大發雷霆:“陶行五呢?東大營失火,士卒嘯營,他這個前軍主帥難逃罪責!”
“陶將軍已經殉國了!”傳令兵一張臉被煙火熏得漆黑,暗夜中也看不出他的神情,但他的話卻又令淳於量心下一沉。
“賊軍中來了一員使大槍的猛將,連斬甲軍軍主沈顧、軍帥陶將軍以及丁軍軍主任春等將領,軍中無有主事之人,眼下已經亂成一團了!”
“那乙、丙、戊等軍的軍主到哪兒去了?”
“天黑混亂,一時沒有找到他們。”
“傳令!”淳於量心急如焚,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得不強定心神,稍作思量之後,便大聲下令:
“乙軍軍主潘方暫代前軍軍帥之職,令其速速收攏潰卒,向北營中軍靠攏!”
“稍等!”
那傳令兵剛要離去,卻被一旁的中直兵參軍淳於岑叫住,“大將軍,與其讓潰卒向中軍靠近,不如令潘方收攏士卒就地結陣抵抗,以待援兵!”
淳於量官任征北大將軍,在軍中威望頗高,但其實他這個大將軍有些名不符實,之所以能坐此高位,主要還是得了門第之蔭。
淳於量的父親乃前朝梁州刺史,他自幼憑借門蔭入仕,起家便是湘東王國常侍,兼任中兵參軍,歷任梁朝涪陵、新興、武寧三郡太守,以及巴州刺史和桂州刺史之職。
陳霸先代梁立陳後,淳於量歸附了他,得授鎮西大將軍之職,然後累遷征南大將軍、中撫大將軍、征北大將軍等高官顯職。
而淳於量這一生,隻參加過三次戰役。
一是平荊蠻文道期,二是平定侯景,三是平華皎。
前兩次戰役,淳於量都是率一部偏師在王僧辯帳下聽令行事,只能說中規中矩,而平定華皎,他在其中更是沒起任何作用。
真說起來,他和沈恪一樣,都是仗了門第和父祖之蔭才得坐高位,論領兵作戰,他們和章昭達、黃法氍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此刻南大營正遭受敵軍襲擾,東大營又驟然遇襲,前軍潰敗,淳於量頓時便亂了陣腳,竟然下令潰卒向中軍靠攏。
這個命令可說是愚蠢至極。
黑夜之中,敵情不明,若敵軍尾隨潰卒衝擊中軍,形成“倒卷珠簾”之勢,敗局便再難挽回。
好在他的兒子淳於岑及時阻止了他的命令:“大將軍,此時中軍斷斷不可讓潰卒靠近!否則敵軍銜尾追擊,極易衝亂中軍陣腳,引起全軍潰敗!”
中軍乃全軍核心所在,稍有動亂,便會影響全軍上下,甚至有可能導致大敗,想通了這一點的淳於量,後心立刻便沁出了一層冷汗。
一念及此,他不及細細思索,轉頭便向淳於岑問道:“依你又當如何?”
“令潘方暫代軍帥,組織潰卒就地抵抗等待天明,中軍立即拆除帳篷等易燃之物,設置拒馬列陣以待,若敵軍在南面只是襲擾,便可再令援軍前往東大營。”
淳於量抬頭看去,東面仍然一片哄亂,大火仍在繼續,絲毫沒有熄滅的跡象。無數人影在其中晃動,遠遠看去,宛如陰曹地府,令人毛骨悚然。
“就照參軍所說,速速傳令!”
淳於量心亂如麻,沉默片刻,又恨恨地對淳於岑道:“早知今日,前歲此賊在軍中之時,便當將其及早除去!”
“誰又知道他會造反作亂呢?”淳於岑苦笑一聲,“當年我喜他武勇,將他從山陰征辟來都,誰知卻是放了一頭猛虎出來。”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以韓伯正之勇武才乾,即便不來從軍,也不會是籍籍無名之人,可惜……”
韓端之所以離開軍中去淮南自立,其中原因淳於岑自然是十分清楚。
擒梁主、取江陵,如此滅國大功,竟然因出身寒門,家無門品,而隻得封一個小小的七品電威將軍,換了任何人,也會心生不滿。
別人不滿只能受著,但韓端不滿,卻在兩三年間就搞出這麽大的陣仗來,這令淳於岑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倘若我軍兵敗,這建康可就危險了。”淳於量又低聲說了一句。
他歷來自恃門第,看不起武宗寒人,當年韓端去他府上拜見時,他明明在家也不出來與其見面,但他卻必須承認,韓端和他的韓家軍,戰力已經不是陳軍能夠相比。
說不定真有那麽一日,陳國會被韓氏取代。
東大營火勢已經開始向南北兩側蔓延,喊殺聲和叫嚷聲隱隱傳來,淳於岑側耳聽得一會,突然就變了顏色。
“不好!敵軍已經出東營,潘方抵擋不住!”
陳軍來到畢墟,倚南塘呈梅花狀立下五座營寨,每座大營之間相隔不過數十步,首當其衝的東大營失陷,南、北兩營和中軍便直接暴露在了敵軍眼前。
淳於量的冷汗又冒了出來。
他原本以為敵軍只是小股夜襲,但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
冷兵器時代,夜間幾乎不會發生大的戰事,因為晚上行動不便,無法組成陣勢進攻,將領也無法及時掌握戰局下達命令,若是組織能力不夠,很容易產生混亂,攻敵不成,反受其害。
所以這個時代,夜襲一般只出動小股人馬,以襲擾造成敵營混亂,最常見的方式就是放火,焚燒營帳物資,造成士卒恐慌。
而守將的對策,就是將兵士聚集在一起以待天明,亂跑的直接殺掉,再設置壕溝和拒馬,以阻滯人員流動和火勢蔓延。
方才淳於岑的應對,便可算得上是中規中矩,但那只是對付小股敵軍襲營的辦法,若是敵軍大批來攻,他那些辦法起的作用就微乎其微。
“韓端來了!”淳於岑突然大聲道。
“怎麽可能?不是說他率兵去了建德嗎?難道章伯通他……”
淳於量心裡“咯噔”一聲,突然冒出一個極其不好的想法。
“使長槍,能陣斬沈顧和任春者,非韓端莫屬!”
甲軍軍主沈顧武藝不弱,這任春更是號稱前軍無敵,能將這兩人連斬於槍下者,除了韓端外,淳於岑想不出還會有誰。
淳於量聞言,也是臉色大變。
韓端從軍雖然僅僅一載,但其勇武之名,卻早已傳遍了全軍,淳於量身為征北軍統帥,又豈會不知他的厲害?
當年韓端在他麾下任幢主時,就敢率五百人衝擊周軍大陣,而且還在萬軍之中取了周軍大將元定的首級。
陳國的中軍,比起周軍來尚有不如,若真是韓端親至,又有誰能抵擋得住?
而且,韓端作為賊軍主帥,他若是親自襲營,帶的人又怎麽會少得了?
恐怕,今晚韓家軍便是傾巢來襲!
一想到這兒,淳於量心下更加焦躁起來。
“六郎,你先走!”
淳於量生有三個兒子,然而其余兩子都碌碌無為,只有這六子淳於岑自幼機敏,才學出眾,乃是淳於家的希望所在,也是淳於家下一代的家主人選。
當此緊要關頭,淳於量最先想到的,就是讓他趕緊逃走,哪怕他自己戰死當場,只要有這個兒子在,淳於氏就還有希望。
“不!”淳於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反駁:“臨陣脫逃, 是為不忠,棄父而去,是為不孝,阿爺是要我作那不忠不孝之人嗎?”
“事急從權!”淳於量陰沉著臉喝道:“命都沒了,還說什麽忠孝?你逃出去,日後淳於家還要靠你!”
淳於岑固執的臉龐在火光映射下閃爍明滅:“我不走!”
“韓端與我乃是舊識,即使落入他手中,他應當也不會害我性命。”
淳於量面色陰沉:“豎子糊塗啊!那韓賊起兵謀反、爭霸天下,覬覦的就是宮城中那個皇位。為了這個位子,連兄弟手足亦可相殘,更何況你這敵軍之將?”
“你和他那點交情,根本不值一提!或許再見面時,他已經都認不出你來了!”
淳於岑挺直了胸膛,仍然站在那兒紋絲不動:“就算要走,我也要同阿爺一起走。”
淳於量簡直被他氣壞了,沒想到在這種危急關頭,這豎子仍然固執到如此地步。
“走不走由不得你!”淳於量大怒之下,不再去說服兒子,轉頭便大聲吩咐身後部曲:“你等分出五十人,速將六郎君護送回都。”
“若我戰死,便立其為淳於氏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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