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悅來客棧來了兩個有點意思的人。

　　兩個年輕人。

　　一個人帶著一把漆黑的刀，一個人帶著一柄長長的劍。

　　人是在五天前來的。

　　這兩個人這五天隻幹了兩件事。

　　喝酒，睡覺。

　　有時他們大醉後，就乾脆在樓下的飯桌上趴一宿，連樓都懶得上。

　　有時候睡著睡著醒來，一人把另外一人拍醒，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取笑一番“你醉了”，然後你搭著我，我搭著你，歪歪晃晃的上樓，手上，還各自拎著一個大大的酒壇。

　　除了刀劍，酒不離手。

　　這樣下去，恐怕吳老板這一年的藏酒都被這兩個人喝光了。

　　老吳倒不是怕，開飯館的不怕大肚皮，更何況他們早就把一大把銀票甩到了那個油亮的櫃台上。

　　老吳只是覺得這兩個人有點意思。

　　兩個大男人，為什麽除了喝酒就是睡覺?

　　我老吳要是有個兒子，要是長大了變成個酒鬼，看我不打斷了他的腿！

　　(二)

　　其實最讓老吳覺得有意思的是，這樣的兩個人，怎麽能喝得下去?

　　一個人不停的笑，另一個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一個人不停的說，另一個除了點頭就是看著對方。

　　一個人說了十句，另一個連一句話都說不上。

　　好在他們有一樣是相同的，他們都在不停的喝。

　　一個人喝下去，另一個也跟著喝下去，絕不耍賴，絕不偷懶。

　　於是笑的人笑得更大聲，說得多的人說得更多，說得少的人說得更少。

　　酒卻喝得越來越多。

　　仿佛就算此時天塌下來，也擋不住他們越舉越高的酒壇子。

　　老吳看了好幾天都沒弄明白，這種喝法的樂趣究竟在哪裡?

　　原來喝得天昏地暗就是這個樣子?！

　　(三)

　　今天已是冬月二十。

　　這一天在老吳看來，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並沒有什麽不同。

　　(四)

　　似乎江湖上沒有一間客棧叫做悅來，是一件頗遺憾的事情。

　　所以一定要有老吳，來彌補這一個遺憾。

　　悅來客棧所在的這條街，既不算繁華，也不算冷清。

　　老吳在這裡已生活了近十年，雖然他不善交際，但是為人還算老好，已經有了一些固定的回頭客。

　　老吳不是江湖人，他只是個地地道道，老實本分的客棧老板。

　　老吳也並沒有什麽宏偉的目標，他唯一的目標，就是要吃飽飯。

　　能吃得十分飽，就不要吃八分飽。

　　每一餐他都吃得四仰八叉，直到感覺自己肥大的肚子幾乎已經頂到了喉嚨上面，才會極不情願的放下筷子。

　　然後再四仰八叉的仰倒在躺椅上，在小順子眼裡，就好像是一頭豬。

　　小順子是客棧裡的一個小夥計。悅來客棧只有他一個小夥計。

　　所有的活都是他一個人乾，因為老板懶得也像頭豬。

　　老板不但貪吃，更貪財，貪財而且守財，摳門的不要不要的。

　　每月那點不起眼的工錢，小順子總是催了又催，要了又要，有時甚至以罷工相要挾，老板才會極不情願的給了他。

　　小順子每次掂了掂那點錢，心裡總不免長歎一聲。

　　日子還是這樣的日子，自己又能去哪裡呢?

　　年輕人心裡不服氣，慢慢的嘴裡就變得有意刻薄起來。

　　小順子於是總是有意無意的說些帶刺兒的話刺激一下老吳。

　　小順子就曾說，那時老吳正守著一大桌子豐盛的菜，大口朵頤。

　　“人這一輩子呀，大約要吃掉三千斤肉，八千斤米，一萬斤菜，誰先吃完了，誰就先走了，老板你吃這麽多，是著急走嗎?”

　　老吳“唰唰”嚼著菜的嘴頓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似乎還把小順子剛剛說過的數字仔細的算了一遍，才發覺了什麽。

　　老吳胡子都立了起來，“滾滾滾滾滾！”

　　小順子抱著碗滾了，還順走了一大塊肉。

　　老吳歪著鼻子大聲說，“你知道個屁?你過過那種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嗎?你試過七天沒吃過一粒米，喘氣兒都沒有力氣的日子嗎?你能有碗飽飯吃，還不是靠老子?哼！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早就跑得遠遠的了，老吳怪眼一翻，“唰唰”的聲音又響起來。

　　沒有什麽能讓他吃不下飯，就算這間房子突然著了大火，他先救的，說不定也是飯。

　　現在的生活，他已經很滿意，他每天都有飽飯吃。

　　如果這個小兔崽子沒有那麽多討厭的話就更好了。

　　但老吳想了想，他覺得自己能習慣。

　　小順子乾活勤快，最要緊的是工錢很少，就憑這一點，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習慣的。

　　後來老吳真的就慢慢的習慣了。小順子也慢慢習慣了。

　　甚至是一些常來這裡的客人，也慢慢習慣了這一對你頂我一句，我臭你十句的老板和小夥計。

　　(五)

　　老吳還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連小順子都不知道。

　　老吳沒有老婆，沒有孩子，他已經五十幾歲，仍孑然一身。

　　這當然不是秘密，秘密不是這個。

　　秘密是……

　　老吳每當想起這個秘密，臉上就不由得帶著傻笑，甚至有幾次還“嘿嘿”的笑出了聲，連口水都流了下來。

　　小順子看到老吳這副樣子，總會狠狠的砸一下油光發亮的櫃台，“收帳！”

　　老吳嚇得打了個激靈，也隻得忍著氣，滿臉堆笑的接過客人的錢。

　　或許只有這個“錢”字，才能把老吳從那樣的沉醉中一下子拉回來。

　　“老板是不是又想起了什麽好吃的?”，小順子也嘿嘿的壞笑。

　　老吳一臉的嫌棄，“去你大爺的！”，心裡卻暗暗的歎氣，“小兔崽子一天就知道吃，可知這世間還有一件事比吃更妙?可知這世間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尤物’?”

　　“尤物”沒有名字。老吳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老吳隻叫她“四娘”。

　　“四娘”也不是“四大娘”，更不是“四姨娘”。

　　“四娘”是一個姑娘的名字，每個人都隻管這個姑娘叫這個名字。

　　姑娘是萬花樓的姑娘。

　　萬花樓有很多姑娘，很多令男人魂牽夢繞的姑娘。

　　老吳隻喜歡“四娘”。 喜歡得不得了。

　　每次想起“四娘”靈活的腰肢，他就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手也癢癢，腳也癢癢。

　　算起來，已經足足七八天沒有見到“四娘”紅撲撲的小臉兒了……

　　(六)

　　幾近正午，快到了飯時，客棧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小順子忙得漸漸頭上熱出了汗……

　　老吳不管這些，老吳躲在櫃台後，一遍遍的數著手中的銀票。

　　翻來覆去，反反覆複的數，數得銀票也開始油光發亮。

　　嘴裡還念叨著，“真是兩尊財神爺啊，多來點這樣的財神爺……”

　　老吳並不傻，他板著指頭忍耐了好幾天，他總算還知道在四娘與銀票中間，應該怎麽選。

　　老吳更知道，若沒了這些金葉子，四娘就不再是他的四娘了。

　　所以要多多的賺錢。老吳喜歡賺錢，最討厭賠錢。

　　可天下間，又怎麽會有不賠錢的買賣?

　　老吳今天就賠了錢。因為他遇到了一件從來沒有遇到的事情。

　　本來還在好好吃飯的幾桌客人，忽然都開始向外面跑，桌子椅子盤子筷子一瞬間撒了一地，沒人付錢。

　　這怎麽得了?哪有吃飯不給錢的道理?

　　老吳的胡子又立了起來。小順子呢?，“你他媽的在幹嘛?”

　　小順子已呆住了，呆呆的看向門口的方向。

　　老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也呆住了。

　　大白天看見了瘟神，任誰都難免會呆住。

　　何況是整整齊齊的三個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