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遠走後，艾琳想，這個人和智能機器人好像也沒什麽差別嘛。

　　很快，懷舊而熟悉的門鈴聲響起，艾琳朝門的方向一揮手，門果然打開了，一個造型很Q的迷你機器人邁著小短腿兒走了進來。

　　“您好，艾琳女士“，機器人發出一種很可愛的聲音，”這是您的衣物和食物。注:衣物納米材質，食物天然成分以及人工合成。祝您生活愉快，再見“，說完，放下東西，自顧自地轉身走了。

　　艾琳會心一笑，這是她醒來之後第一次露出笑容。

　　機器人送來納米材料的白色裙裝，換洗內衣，一個蘋果，一個煎蛋，一杯茶，兩片麵包。

　　艾琳拿起茶杯，在裙子上撒了幾滴，果然，茶水變成水珠滾落下來，衣服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也沒有濕。這種材質的衣服在艾琳所處的年代就已經開始出現，但還是處於概念階段，沒有完全普及。她洗了澡，換上衣服，準備吃蘇醒後的第一餐。這時門鈴聲又響起來，她打開門，一個手握酒瓶的醉漢，跌跌撞撞走了進來。

　　“艾琳女士，你好，我是……”，還沒說完，便倒頭趴在沙發上睡過去了，手裡還緊緊抓著酒瓶。

　　都到外星上了，地球都被炸碎了，再也沒有什麽值得她驚訝和奇怪的事情了。艾琳一邊繼續吃飯，一邊仔細打量這個人，像歐洲人，金色頭髮，白色皮膚，高個子，微胖，咖啡色風衣，脖子處漏出米白色襯衫領子，黑色褲子，深棕色皮鞋，十分整齊乾淨，這是納米材質衣物的特點，不皺不髒，永遠光鮮亮潔。用剛才打過的照面看來，應該是50多歲的人，當然，現在得有400多歲了。但是，好奇怪，這個歐洲人說的半句話，倒是比較地道的中文。這應該是那個和自己來自同時代的冬眠人吧?

　　讓他睡吧。艾琳首先拿起蘋果，咬了一口，是蘋果的味道，但是不濃，像是以前在冬季吃的暖棚裡蘋果的口味。雞蛋，吃起來無論口感還是口味都比較奇怪，仔細看看，連樣子都有些異樣。茶，清淡。麵包，清淡。

　　當艾琳吃完最後一口麵包，趴在沙發上的人慢騰騰地爬了起來。頭髮蓬亂，拎著酒瓶，眯著眼睛，環顧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自己在哪裡，用手捋了捋頭髮，努力睜開還處於微醺狀態的眼睛，“你好，艾琳女士，我是 Leon Sting，叫我Leon好了。抱歉我一進屋就睡覺，可這見鬼的恆星起落太他媽的讓人不適應了，真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該醒著什麽時候該睡覺，他們的計時方式，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你相信嗎?我都不知道自己解凍以後在這兒過了多久了！What a bloody hell！”，說著，他舉起酒瓶，“幸好有有一些冬眠人老朋友陪伴我。God has dead， heaven has burned to ashes！”

　　艾琳看著這位胡子拉渣的處於半醉半癲狂狀態的國際友人，感到有一絲眼熟，他的名字也有些熟悉，她仔細回憶，突然想起來，“您不會就是那位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Leon Sting吧?”

　　“哈哈！文學家，哲學家，史學家，心理學家，翻譯家，Leon大笑起來，舉起酒瓶，又喝了一口，“當初的人們給了我很多桂冠。那時人們理解我，我也理解他們，那顆可愛的地球上的人們啊，那才叫人”，Leon停頓了一下，情緒慢慢陷入深淵，“可現在呢，這裡簡直就是地獄，而我他媽的就是一個廢物！我當初為什麽要去冬眠，

最後卻來到這麽一個破地方！當然”，Leon突然盯緊艾琳，“這一切跟您有很大的關系啊！”　　說了這麽多，艾琳只聽懂了最後一句，應該是指她發現ou這件事情。還有一件事，也弄明白了，Leon Sting是出色的語言大師，在語言方面是個超級天才，他可以很流利地說至少十種語言，其中，包括中文和亞洲中華區兩個少數民族的語言。

　　“他們給你的蘋果竟然有果核?！“Leon看著餐桌，像發現什麽奇怪的事情一樣，大聲說:“我從醒過來到現在，沒有吃過一個真正的蘋果！不過，也對，你是物理學家，你對他們非常有用！而我只是一個廢物！”

　　艾琳聽這位德高望重卻滿腹牢騷的老者說了這麽多，弄得一頭霧水，“Mr. Sting，您說了這麽多，可是我真的隻明確聽懂了一句，是我發現了ou，是我釋放了魔鬼，可這一切都不是我所希望的，我曾極力挽回，卻是無能為力。”

　　“好了，好了，您的事情整個華星都知道了，到現在已經是舊聞了。我並沒有埋怨您的意思，艾琳女士，我只是一個無用的牢騷鬼，請不要介意”，Leon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調整了一下情緒，“我的任務是幫助您快速適應華星，而不是聽我發牢騷。還有，叫我Leon，會有一些親切感，畢竟，我們來自同一個時空。”

　　“剛才您對蘋果的果核有很大反應，是為什麽呢?”

　　“在這裡，有兩種食物，天然的和人工合成的。天然食物來自仿太陽日照暖房，那是一個巨大的暖房，地面鋪著營養基質，光線模仿地球的日照，那裡面種植著很多農作物。人工合成的食物當然是在實驗室和工廠。天然食物屬於有錢人，哦，不，屬於有信用值的人，人工合成食物屬於窮人，或者說是沒有信用值的人。合成的食物和天然食物看似很像，實際上卻完全不同。比如蘋果，雞蛋，從外表看都很像，但蘋果裡面沒有果核，雞蛋的味道也很奇怪。”

　　艾琳這才確定剛才那隻雞蛋確實不是真的，“他們逃亡的時候沒有忘記帶植物種子。”

　　“卻沒有帶動物。這裡除了人，沒有其他生命。”

　　沒有其他生命?人們不覺得單調和孤獨嗎?

　　“Leon，你剛才提到的信用值，是不是就像我們時代的個人銀行卡和信用卡的金額?”

　　“確實是這麽回事，艾琳女士”，到這會兒，Leon的醉酒已經醒了大半，但他看起來好像更加沮喪了，“我們要加快回答疑問的環節了，我的酒喝完了，一會兒要再叫機器人送來一些。”

　　“Leon，你有如此高的才華，為什麽卻自暴自棄，還聲稱自己是窮人?”

　　“我不是窮人，年輕美麗的物理學家，我是一名不文的無產階級”，Leon將後背完全靠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不過，他們對冬眠人很好，就算什麽都不做，也有吃有穿有住。只不過，不會給的太好，比如吃的，我吃的所有的食物都是人工合成的，我喝的酒也是。哦，美麗的姑娘，說起酒，我現在真的是離不開它了。文學已死，藝術已死，我也隻好醉生夢死。這裡的人們，我不能接受他們的變態，他們也不理解我的堅持，像我這麽固執的人，在這顆星球都屬於異類。但你不一樣，只要願意，你會融入這裡的。“

　　“我並不懂您說的話。“

　　“他們給了你一個大房間，一個有果核的天然蘋果，或許他們還給了你一杯珍貴的茶，這是很高的待遇，說明他們覺得你很有價值，物理學可是這裡的熱門學科。我之所以申請這份工作，來和你聊天，就是因為我想賺點信用值，喝點天然糧食釀的酒。三個半世紀了，我很想念糧食佳釀的醇香，如果有葡萄酒那就更好了”，說到這裡，Leon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葡萄酒的甜香，“至於文學藝術的死去，主要是因為他們把所用的精力集中用在發展科技，建設家園方面了，這也無可厚非。可是，他們還發明了情感梳理儀之類的東西，一開始我以為那是調節情緒，治療精神疾病的儀器，後來，我慢慢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What a bloody hell！”Leon 激動地揮了揮手。

　　“之前自稱私人蘇醒顧問的任遠也提到了情感梳理儀，說是可以鎮定調節情緒。”

　　“那是鬼話！那是一台改造大腦的儀器，去情感化，去感性化，變成一個超級理智理性的人。” Leon一隻手握緊空酒瓶，一隻手捂住胸口:“一個失去情感，失去感性的人，那還叫人嗎?我甚至懷疑，這是一種愚民手段。更可怕的是，這裡不再有美好浪漫的愛情，也沒有家庭。情感都死了，愛情這朵最美的花也凋零了，多麽無聊的世界啊！“

　　“沒有愛情，沒有家庭?那麽他們怎麽做到繁衍生息的?”

　　“這就更荒唐了，這裡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向官方機構提供生殖細胞進行冷凍。然後根據人口數量比例，決定什麽時候製造多少新生命。是的，是【製造】，因為接下來的一切都在實驗室進行，基因改造，人工授精，人造子宮，人工哺育，這就是他們可悲的繁衍方式！”

　　“原來他們掌握了生殖細胞的基因改造技術，怪不得這裡的人們外形都幾近完美。”

　　“完美?那是您的審美觀嗎?在我的眼裡，像您這樣的女性，擁有上帝給予的面龐的姑娘，才是真正的美麗，那是一種個人特色，是一種獨特的吸引力。”

　　“可是，這裡有男人也有女人，為什麽要這麽麻煩呢?組織家庭，讓女人懷孕，哺乳自己的孩子不更簡單嗎?”

　　“沒有愛情，怎會有家庭呢?艾琳女士，您這麽問，想必是沒有戀人，也沒有戀愛過。這裡的兩性關系完全不同，這裡的男女平等達到極致，男人女人既沒有情感需要，也沒有對對方的依賴，只有生理需要。他們非常隨意，也不留下絲毫的愛戀。在我們看來非常不能接受，而對他們來講卻是稀松平常。”

　　“沒有感情的牽絆，沒有家庭的顧慮，也沒有精神問題困擾，卻具有責任感，他們活得還真是既充實又輕松。”

　　“您思考問題的角度真是奇特”，Leon聳了聳肩:“不止這樣，他們還非常之博學，因為他們學會了在人腦中輸入知識。只要能付出足夠的信用值，就可以輸入任何自己想學習的知識，只需要幾分鍾就可以做到。”

　　“這項技術倒是令人振奮。”

　　“是嗎?基因改造，情感梳理，知識輸入，人工嬰兒，這些我統統不能接受！一開始了解到這些，我就千方百計表達我的反感和憤慨。但是，除了一部分蘇醒的冬眠人，再沒有一個人認同。這裡的人，仿佛已經變成了另一個物種。或許，在他們眼裡，我就像一隻狂吠的犬差不多。於是，我也就懶得再說話了，不如省下時間與酒精相伴。”

　　“您提到有一部分冬眠人讚同您，那另外一些呢?”

　　“他們放棄了人性，把自己改造地和這裡的人一樣了。但是，艾琳女士”，Leon突然弓起身子，把兩隻手臂放在膝蓋上，直直地盯著艾琳，“雖然您十分克制，看似理智，但我十分確認，您不會這樣做，你美麗的黑色眼睛告訴我，或許你會淪落成和我一樣的人。”

　　艾琳看著Leon的眼睛，那種目光憂傷，頹廢，孤獨，可憐。而在之前，他在任遠眼神裡只看到了沉著平靜，仿佛一潭死水，即使偶爾有一絲閃光，也是稍縱即逝。

　　“美麗的物理學家，我回答了您這麽多問題，也想向您請教一下，我來到這裡這麽久了，始終沒有搞清楚這裡的東西突然出現，突然又消失，還有，人瞬間就移動到很遠的地方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只知道他們稱其為加速，或者空間高維化移動。“

　　聽完，艾琳稍作沉思，說:“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剛才說這叫空間高維化移動，我才明白。它的原理就是將三維空間轉變成更高的維度。舉個通俗的例子，比如一張二維的紙張上面，左右兩端對稱地各點一個點，這兩個點，有一定的距離，誰也看不到誰。而，如果將這張紙，沿中線左右對折，使其變成三維的以後，這兩個點就重合了。”

　　Leon想了想:“我仿佛明白了， 謝謝指教”，說著，他站起身來，“恐怕我們要結束對話了，我的任務完成了，要去買點酒喝了。您要是想參觀這個星球就找個機器人向導，它會駕駛懸浮艇帶您做環球旅行”，說完，徑直走向門口，在出門之前，他背對著艾琳站住了一會兒，肩膀輕微地抖動了幾下，又轉過身來，眼裡仿佛有淚光閃爍，“艾琳，很快你就會想家的，你知道想家的感覺嗎?”

　　艾琳知道。她很小的時候，因為父母工作忙，就把她送到寄宿製學校，一開始很不適應，一到夜裡就非常想家。那種感覺很強烈，直到現在，也沒有忘記。

　　“你知道想家的時候，卻想起家已經沒有了的感覺嗎?”

　　艾琳知道。在她16歲，因為一場車禍，父母雙亡。從此，家就沒有了，再想也回不去了。

　　“再見，美麗的姑娘，如果上帝沒有死去，我希望他能保佑你”，說完快速離開了。

　　接下來，艾琳不知道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參觀了這個星球，她看到了綠意蔥蔥，仿若地球的巨型植物暖房，各種工廠，實驗室，各種儀器。踏上暗紅色如成熟果實的地表，升入藍綠色如孔雀石般的天空，參觀了連接星際的天梯。

　　當這一切結束，正如Leon所言，她如一個困倦的旅人一般，開始想家，想念地球。也正如Leon所言，家，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是選擇剝離人性，融入這裡，還是像Leon sting那樣消沉下去，麻醉自己?這大概是每個冬眠人要面臨的選擇。

　　艾琳兩種都沒有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