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星期四上午第三節課,辦公室只剩下海禾和張巧單獨兩人的時候,海禾走到張巧邊上,將校長找她談話的事情托盤而出。
張巧很感激地望著海禾,這嚴肅中帶著真切的眼神,竟是海禾之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她拉著海禾的手說:“謝謝你告訴我,其實校長早就找我談過話了。你是個實誠的人也不會亂說,所以我也不瞞你,我的確在帶生。就在學校進行調查問卷後的第三天晚上,輔導班快下課時,有敲門聲。我以為是來接孩子的家長,沒想到來的是區教育局紀委的同志。我當晚就被區領導叫去談話了。”
一說完,張巧就直望著海禾的眼睛,那眼神跟她平時那種大大咧咧,到處八卦的形象完全不同。
什麽?居然現場被抓?海禾聽得一陣心慌,事情比預料得還要嚴重。
她不敢置信地問:“你當晚就被叫去談話了?你怎麽回應?要處分嗎?”
張巧苦笑著:“我當時一口否認帶生,咬定說這是朋友的輔導班,只是朋友今晚有事情,所以自己代她上一節而已。”
聽到這裡,海禾啞然,這個理由實在太蹩腳,經不起一點推敲,但她沒有說話,只是繼續聽張巧講。
“我正好有個朋友是開輔導班,也是有正式辦班執照的,我就說自己代她上課。至於為什麽這裡都是我的學生呢,我解釋是因為有些家長很忙,沒時間管孩子,我是應家長需要把孩子推薦給我朋友的。”
說到這裡,張巧停下來了,用次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海禾。她的內心很不踏實,也很想聽聽海禾的想法。
海禾想了想,問她:“你沒想過為什麽教育局紀委怎麽一下子就知道你在哪裡帶班?難道真是他們巡查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的?”
張巧苦笑著說:“他們都告訴我,我被舉報過多次了。但沒告訴我是誰舉報的。他們還說其實已經明查暗訪好幾天了,我是第一個被抓現行的老師。看來我將成為深江區教育的第一個倒霉蛋了,一個反面的典型例子了。”
剛剛聲音裡還帶著低沉哀怨的張巧,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頓了一頓,突然發起狠來,恢復了往日裡的那種張揚:“他媽的,究竟是誰告的狀,不得好死!處分就處分,我的那點輔導費也是憑自己汗水來的,又不是去偷去搶。我帶生是妨著誰礙誰啊?……這個鬼,怎麽不去死……我們曙光小學哪個語文數學老師沒帶過生?誰不告,偏來告我,媽的……”
海禾看她越說越激動,似乎有點歇斯底裡的味道,她趕緊打斷她的話,生怕有更多的粗話髒話從她那難以控制的,幾近變形的嘴裡吐出來,萬一有人從辦公室經過就不好了。
她趕緊按住張巧因激動而漲紅的雙手,幾乎是用哄的語氣說:“人心難測,人心難測,你別激動。會有什麽處分嗎?”她趕緊轉移話題。
“輔導班是停了,教育局要求我把輔導班所有的學費全部歸還學生。我自己的辛苦錢為什麽要退?再說我從來沒逼孩子來上課,都是他們家長自願來的,就算我退,家長不肯收啊。走一步算一步唄。至於有沒有處分,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的事是不是全校都在傳啊?”
海禾的話題一轉還是有點效果,張巧此時說話冷靜多了,但滿臉依然充斥著憤世嫉俗的味道。
“沒有啊,如果不是校長找我談過話,我還都不知道你的事情呢。”海禾誠實地回答。
張巧聽了她的話,
冷笑著:“你真傻,你以為校長只找過你一個人談話啊。再說,你知道為什麽校長會找你談話呢?其實就是因為你跟我一個辦公室,故意想讓你把他的話傳給我,讓我知難而退,早點承認錯誤。” 說到這裡,張巧冷笑了一聲,一臉不屑,繼而換了種語氣繼續說:“哎,海禾啊,你這個人一不串門二不打聽,當然以為什麽都沒發生。這幾天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話呢,也就你實在,真心關心我。海禾啊,我真當你是朋友,這個學校的老師別看表面笑呵呵,誰也不知道心裡藏什麽鬼,我懷疑就是自己同事告的。你以後做什麽事都得小心點啊。”
張巧的話,海禾聽著並不舒服,她突然不想再跟張巧繼續這個話題,幸而此時下課鈴聲響起,其他老師也將回辦公室,海禾就隨便應付幾句就回到了自己座位。
過了五月,夏天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今天的天氣就格外燥熱。海禾坐在辦公室裡,身上直覺得汗涔涔的。海禾把電風扇開得再大一些,剛有點涼意,李聰聰進來了。
她帶著一臉的怒火,將手中的書本重重的放在辦公桌上,發出“彭”的一聲。
然後,轉頭就對著海禾大聲叫起來,像極了受委屈的孩子:“楊老師,你班學生真的太差了,我上課講了許多次的內容,他們根本不聽,而且在裡面傳紙條。你看這是什麽。”
說著,就將紙條拿到海禾面前。
海禾拿出一張,瞄了一眼,雖然紙條上沒寫名字,但一看字跡就知道是張翔宇的傑作,這孩子,什麽時候能消停點?海禾歎了口氣,就將紙條塞進了抽屜。
午飯後,太陽被厚厚的雲層熄了火,不知哪來的風,開始穿過校園,也許是快陣雨的緣故,原本的燥熱很快就一掃而光,操場上又三三兩兩地出現聚在一起散步的老師們。
海禾平時不喜歡散步,但此時經過一陣陰冷侵襲過的皮膚特別渴望風的撫摸,她便往操場上走。
最先跟海禾碰到的是吳老師和幾個同樣臨近退休的老教師。
海禾挺害怕吳老師那嘮叨個不停的嘴巴,這個嘮叨足可以讓五月的陽光失去光彩。同時,吳老師那充斥著對整個世界的敵意,同時又甘願臣服於命運不公的負面情緒會讓海禾無法承受。
所以她特意走得快一點,想超過她們,趕上前面那幾個老師一起散步。
怎奈剛經過她們身邊時,吳老師就一把叫住了她,並友好地示意一起散步。這讓海禾開始對自己的耳朵即將承受的痛苦感到無奈。
果不其然,海禾剛剛放緩腳步時,吳老師開始詢問張巧帶生的事情。
海禾搖搖頭,表示雖然跟張巧是同一個辦公室工作,平時看上去也挺不錯,但自己其實什麽也不清楚。
吳老師看了一眼海禾,目光裡充滿著難以捉摸的,說不清是鄙夷還是不屑的味道,她又開啟了屬於她標志性的吐槽模式:“你也不用這麽小心,全校誰不知道張巧帶生被舉報的事情啊。你看什麽問卷調查,什麽清查帶生公告還是不因她而起,搞得學校裡一片白色恐怖。別人帶生都相安無事,就張巧帶個生搞得天翻地覆。還是不因為她嘴巴厲害,得理就不饒人。大家叫她‘百曉’,她是曉天曉地不曉得自己收斂啊。”
跟在吳老師一旁的老師們都在聽著,並沒有任何打斷的意思,其實大家也明白,任何一個插入的話語都會引起吳老師更多的嘮叨,誰也不願意點破這一點,任由她的嘮叨繼續泛濫。
“這次據說被查到帶生的除了張巧還有劉敏。 不過劉敏沒有自己親自帶,都是介紹學生去她妹妹的輔導班學習,自己拿分成罷了。她妹妹的輔導班是有營業證的,應該也不會有什麽事情。你說這個世道是怎麽啦。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輔導班裡老師能有什麽素質,還不如學校裡的老師上課還得靠譜。我是老了,家長們看不上,不然我也帶生去。這筆錢不偷不搶,靠勞動獲得,有啥問題。你說領導也是,帶生問題這麽常見了,現在突然要抓,抓得了嗎?搞什麽殺雞駭猴的,有用嗎?日子一過,該帶生的還不是照樣帶生。現在的領導能有什麽能力,有背景誰敢抓,還不是撿些軟柿子捏一捏。哎喲,你說張巧平時張牙舞爪的,會不會是軟柿子?”
說完有意無意地撇了海禾一眼,海禾裝作沒看見繼續往前走,終於在一個操場的出口,找了個借口逃離了這場仿佛永無止境的嘮叨。
晚上一家人吃飯的時候,文遠突然問起關於曙光小學帶生的事情,還順便提到了教育局最近關於帶生的明查暗訪活動,海禾這才意識到張巧的事情都傳到別的學校裡去了,處境實在不妙,暗暗有點擔心。
雖然張巧平時嘴巴厲害,又愛八卦,其實人並不壞,況且在一個辦公室裡工作久了,也產生了一種難以割舍的親切感。
但是接下去的一段日子裡,海禾並沒有聽到關於張巧帶生的事情,也沒有聽到任何關於帶生處分的消息。
漸漸地,這種擔心也就在海禾的心裡一點點抹去了,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