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民主評議,她想這短時間內給同事們留下更好的印象,所以一大早就來學校打卡了。
連續的二節課後,海禾捧著一疊厚厚的作業本回到辦公室。又是一堂課,又是一疊作業,接下去又是訂正重批,爾後又是一節課,一疊作業……
這周而複始的工作仿佛已將她禁錮,但她卻沒有積攢下任何可以突破的力量。
“哎——”海禾長長地歎了口氣,心裡再次對自己說,“趕緊評個職稱,好歹也對得起這十幾年來日複一日的工作”。
定了定神,她打開作業本,一看多音字選擇,便皺起了眉頭。
比如這個“供”字,什麽情況讀第一聲,什麽情況讀第四聲,她感覺自己都講了許多次了,可為什麽還有這麽多孩子選錯?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彌漫在胸口,很難受。
工作這麽多年來,從沒有像這段時間那樣令人如此倦怠。
“呯——”門突然被撞開了,海禾一驚,抬頭便見年輕的李聰聰老師緊緊地將一個學生往辦公室門裡拽,旁邊還有幾個同學跟著後面看熱鬧,李老師一邊拽一聲大嚷:“你給我到辦公室裡說清楚!”
而那位同學牢牢地抓著門框,死活不肯往辦公室裡走,一直倔著。
兩個人一拉一拽,如同兩隻鬥牛,誰也不讓誰。
楊海禾眉頭一皺,定睛一看,不出所料,又是張翔宇同學,不知道這次又惹出什麽是非了。
張翔宇是楊海禾班級裡一位十分特殊的孩子。父母離異後,他先是跟著母親一起生活,去年母親再婚,又搬過來跟著父親一起生活,由此去年就轉學到海禾班級裡。
張翔宇來到曙光小學根本無法適應,打人、不寫作業、亂拿別人東西等不合常規的行為層出不窮。
楊海禾為此隔三差五地聯系家長,可根本沒什麽用。一來,翔宇根本不聽父母的話;二來他父親太忙,對之前跟兒子的長期分開,心懷愧疚,多有縱容。
李聰聰老師則是去年剛畢業的數學老師,跟楊海禾一起搭班。
她剛畢業卻接了五年級數學,經驗不足,課堂紀律還抓不住,常有孩子跟她頂嘴,尤其是這個翔宇同學有時候居然在數學課上帶頭吃東西,弄得她根本沒法正常上課,只能一次次地求助楊海禾這個班主任。
海禾走過去,拉住鄭翔宇的手臂。鄭翔宇的手依然拽著門框,但海禾還是感到他的力道在漸漸松弛著。
“楊老師,你們班的這個學生實在太不像話了,居然拿書本砸我,這還是學生嗎?”
還不等海禾開口,李聰聰老師就大聲吼起來,脖子上一條條青筋也跟著怒吼跳起舞來。
一旁的翔宇聽到後,像被黃蜂扎了似的,一下子跳起來頂嘴:“是你先打我的,你還打我臉,我才拿書扔你的。你太不像話了,居然甩人巴掌……嗚……你算什麽老師……”
說著,撒潑似的又想抓住邊上什麽東西去砸人。海禾見狀,趕緊按住翔宇的手。
“張翔宇你聽著,我沒打你巴掌!我隻想抓你胳膊,是你自己突然扭頭過來碰到我的手掌了。你別誣陷人,你這樣的學生……”
李聰聰老師聲音高了八度,氣得脖子上的青筋跳動更加厲害了,本還想說下去,但被楊海禾打斷了:
“李老師,你先回班級,現在估計班級裡炸開窩了,被校長看到不好,這裡我來處理。”
海禾說完,就拉著翔宇來到自己的辦公桌邊上,
嚴肅地問:“翔宇,你說說具體是怎麽情況?” 李聰聰老師本來還想說什麽,見狀也無奈,隻好往教室走去,剛走出辦公室的大門,發現外面早就圍了一大圈的孩子,大家看見老師出來,一哄而散,朝著教室鼠竄,敢情他們之前一直都在辦公室門口看熱鬧。
哎,這群學生,又該怎麽管啊?
李聰聰感到頭皮發麻,真不想再去班級,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到自己是那樣的無助,每天手忙腳亂,卻不知道怎樣樹立起一名老師該有的威信,甚至多次被“搗蛋蟲”們搞得無可奈何、欲哭無淚。
她心裡每天都有一種極強的挫敗感,慢慢侵蝕著她的熱情,打擊著她的自信。她不斷地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做一名教師。一想到這裡,李聰聰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著。
教室到了,她擦了擦眼睛,再次深呼吸,推門進去了。
經過各方面的了解,楊海禾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張翔宇在數學課上做小動作,李聰聰老師讓他站在教室後面,他不肯。在推搡之中,張翔宇一扭頭正好湊到了李老師揮起的手掌這裡,他自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被老師打了個巴掌,氣憤難當,情緒失控,就拿起桌上的書本、筆盒砸向老師,甚至還想拿起椅子跟老師對打,幸而被班級同學拉住,幾個大個子男孩幫著老師把翔宇推向辦公室,於是就有了剛才的一幕。
楊海禾對張翔宇軟硬兼施,既對他課堂做小動作的習慣批評了一頓,又解釋了“打巴掌”的意外,同時又指出,張翔宇其實是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生的,只是自製能力有點弱,需要慢慢地培養,老師們會幫助他變得優秀。
楊海禾柔和且充滿真誠的三管齊下,讓張翔宇同學漸漸平靜下來,也漸漸認識到自己的衝動,並為上課做小動作道了歉。
楊海禾以為這件事結束了,沒想到卻剛剛開始。
第二天一早,楊海禾剛準備去上第一節課,張翔宇的媽媽就領著張翔宇來到辦公室。
平時關於翔宇的教育問題,海禾都是跟他爸爸溝通的,至於翔宇的媽媽,只是在家長會時見過一面。印象中她打扮入時,但身材略發福,說話嗓門大,中氣十足,很有《駱駝祥子》中虎妞的味道。
一見翔宇媽媽的表情,楊海禾知道一定是昨天的事情還沒完結。
果不其然,張翔宇的媽媽像拎小雞一樣將身後的兒子拎出來,環視了辦公室的老師,然後把目光定格在楊海禾身上,惡狠狠地說:“兒子,哪個老師打你耳光?你說,媽媽給你討個公道!”
那聲音尖銳得像一把刀劃過空氣,讓辦公室的其他老師紛紛把目光集中在這母子身上。
顯然,平時小霸王似的張翔宇此時也被這情形嚇到了,支吾著不回答他媽媽的話,一個勁兒地想把他媽媽往外拉,急著想離開這裡。
海禾迎上去:“翔宇媽媽,你坐下來慢慢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
話未說完就被搶白一頓:“今早我家翔宇給我打電話,說不願上學,一問才知道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打耳光。這事怎麽慢慢說?我兒子調皮,你們老師可以管教,打手打腳,我都沒意見,就是不能打臉。這臉是你們能打的?”
她整個臉漲得通紅,聲音越來越響,一張嘴感覺就能噴出一團火來。
見翔宇媽媽越說越激動,海禾也急了,她想澄清事實,脫口而出:“根本不是故意打你兒子巴掌……”
話未說完,突然一記響亮的“啪——”在海禾的臉上響起,一瞬間腦子的空白,時間仿佛停頓了,繼而她才明白,自己被翔宇媽媽打了一個耳光。
那耳光引得耳朵周圍響起了一陣嗡嗡聲,進而這嗡嗡聲充斥了整個腦袋,腦子已經容不下其他的思維,她忘了自己本來想說的話,只是條件反射般得捂著自己被打的臉,怔住了。
這記耳光來得猝不及防,辦公室裡的所有老師都驚呆了,片刻才明白過來。
鄭惠琴老師和葉濤老師趕緊扶住發怔著的海禾,張巧對著翔宇媽媽也展開了她的大喇叭:“翔宇媽媽,你有事說事,有理說理,就算老師有千萬不對,你也不應該在學校撒潑。”
“老師就可以打我兒子耳光,老師就可以撒潑了嗎?”張巧的話不但沒有平息翔宇媽媽的情緒,反而是火上澆油。
這一陣式,顯然把躲在一旁的翔宇嚇到了,他慌慌張張地拉媽媽的衣袖,紅著臉說:“老媽,不是楊老師打我。”
這句話聲音不高,但在場的人聽得真真切切,翔宇媽媽這才明白自己打錯了人,但話都講到這個份上,人打也打了,她斷然一時無法找台階了,反而比之前更高分貝叫嚷起來:“我這兒子,從小到大,我都沒舍得動他一根手指。我跟他爸離婚後,更是苦了這孩子,媽媽沒在身邊,沒人疼也就算了,連老師都打他巴掌。”
雖然她的聲音很響,但顯然沒了當初的張揚,氣場也泄了一半。
張巧正想反擊,卻見方樂平校長來了,旁邊還跟著李聰聰。原來李聰聰當時發現情景不對,趕緊去找方校長,將事情前因後果都一一告知。
此時,上午第一節課已過去近十分鍾了,方校長以不影響課堂為由,讓老師各自先散了,也讓楊海禾先去上課,再將翔宇母子和李聰聰都叫到了校長辦公室裡。
楊海禾沒有心思去班級上課,鄭慧琴老師主動替她去班級代課。於是整個辦公室裡只剩下海禾一人,空蕩蕩的房間裡仿佛還回響著剛才那記耳光的聲音。
這記耳光打得很重,除了耳朵嗡嗡的鳴叫,她的牙床也似乎被震蕩到,一摸生疼。不覺間眼淚嘩得流了下來。
想起自己每天一大早,就跑到學校看學生早讀,平時學生生病要管、學生打架要管、班級衛生要管,作業要改,課要備,連喝茶的時間都沒有,下班回家連多說一句話都感到累。
別人還說當教師好,最起碼可以教教自己小孩,可誰會想到自己孩子的作業根本沒心思看,看了也沒力氣講,所有的元氣在上班期間消耗得所剩無幾。
自己所做的一切換回了什麽?換回的只是這一記耳光罷了!
所有的委屈就像被石頭擊中的池塘,一陣陣地蕩漾開來,海禾將頭埋進用胳膊裡,抽泣起來。
張翔宇母子去了校長辦公室後,接下來海禾再也見著翔宇媽媽,既沒有道歉也有解釋,事情怎麽好像突然沒有了下文。
李聰聰從校長辦公室回來後,哭喪著臉,估計是受了批評,也像海禾一樣趴在桌子上一句話也不講。
整個教師辦公室都沉浸在一種極其壓抑的氣氛裡,只有張巧還在大大咧咧地為她們打抱不平:“每天,天還沒亮,就給爬起來到學校看學生早讀,下班也不意味著休息,改作業、備課,無休止的免費加班,一分錢補助都沒有,每天還要面對著家長的質疑和領導的數落,誰來緩解教師的壓力……”
後來,見大家都不怎麽回應,她也漸漸地不再講話了,也許受辦公室氣氛的影響,張巧的情緒也莫名地低落了起來。
臨近午餐時,戴志丹副校長來到海禾辦公室。戴副校長跟張巧的為人處事風格極其相似:聲音大,愛串門,愛評論,做事風風火火的。可奇怪的是,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卻彼此看不上對方,明裡暗裡相互嗤之以鼻類,大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味道。
也正因為如此,戴志丹校長很少來海禾他們的辦公室。不過今天卻來了。
幸運的是張巧剛好不在,不然兩人之間又將是一場初看你唱我和,一番親熱,再細聽話裡話外又互相較著勁的表演來。
說起這位戴志丹副校長,她可稱得上是學校裡最活躍的人物了。她總是穿著非紫即綠的寬松棉麻連衣裙,或披著長開衫,開衫上無不例外地繡著梅、竹之類的花色。
內斂的民族風服飾並不能掩蓋她外向的性格,她的嗓門很大,笑起來尤其豪爽,那笑聲似乎毫無心機,又充滿著感染力,其輻射面積簡直可達一個400米的操場。那一笑,海禾腦子裡忍不住會浮現出劉歡正在努力伸長短脖子唱的那首歌:“……風風火火闖九州啊,哎呀,伊爾呀,哎嗨哎嗨伊爾呀……”
戴副校長的這種風格跟方樂平校長截然不同:一個口若懸河,一個不苟言笑;一個外向張揚,一個內斂肅穆。雖說兩種性格相差甚遠,卻有著同樣的強勢。
也正因為彼此的強勢,使得他們像兩個極其乾澀的齒輪,每次合作都顯得磕磕碰碰。
她調到曙光小學已經四年了,這四年來表面上無條件地服從方樂平校長的領導,但實際上,誰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不合拍。
這種不和,漸漸地讓教師間形成了兩個小陣營。大家根據兩個校長的姓氏,私下偷偷稱之為“方黨”、“戴派”。當然這兩個稱呼,最初也是張巧嘴裡產生的“傑作”了。
從戴副校長一走進辦公室,就拉著海禾的手關切地詢問今天發生的事情。
在交談中她最大程度地奉獻了她的誠懇:一會兒安慰海禾,一會兒歎氣教師難當,一會兒憤慨家長的蠻橫。
海禾有些感動了,不由得跟她貼近了許多, 將自己的苦悶都倒出來,全然忘了她是副校長。
就這樣,她們聊了好一會兒,看看時間差不多,戴校長起身,臨走時拍拍海禾的肩膀說:“楊老師,咱們做教師的都不容易啊,有些委屈今天消化消化,明天還得照樣當個好老師。沒辦法,教書是個良心活,你可別因此對張翔宇這孩子有什麽特別的成見,還得好好教導他。”
海禾聽了點點頭。她的表現讓戴副校長很滿意,她停下要走的腳步,再次拍拍海禾的肩膀道:
“你知道為什麽翔宇能中途轉學到我們學校嗎?因為翔宇爸爸是教育局張副局長的親弟弟。也就是說,翔宇是張局的親侄子呢。這件事你委屈一下就算了,不要對別人說什麽。教書不容易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說呢。”
她終於明白戴志丹副校長找她談話的目的所在,所有的關心、誠懇都隻為引出最後這幾句話,歸根結底就是讓海禾顧及張局長面子,不要因此鬧事。
這讓海禾的內心像是湧進了一股亂七八糟的濁流,泥沙俱下,之前累積起來的好感頃刻間瓦解。
海禾後悔剛才對戴副校長推心置腹地大倒苦水,頓覺對方虛偽得令人惡心。
下班回家時,海禾剛邁出校門時,突然發現張翔宇在身後的拐角處往自己這邊張望,可當他看見海禾朝他那邊看去時,又急忙縮回腦袋,不讓海禾發現。
海禾明白張翔宇的心思,她知道這孩子心裡也難過,翔宇雖然調皮搗蛋,成績不理想,但秉性不壞。
海禾就假裝自己沒看見,隻管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