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罰三年的磨石城繼續維持著動蕩時局下的虛假太平,清涼山功不可沒。
血刃組想要尋仇的五人一整年未曾踏出門派半步,謝天謝地,他們克制著沒打上太初劍宗;在南城街上教訓完的六百名金華劍士也放任其活著回去了。死了個推搡乞丐的弟子,那是意外,不必追究,資源競賽作壁上觀只因沒有能瞧上眼的賭注……
“還有什麽,嗯?兄弟班?終於找到點兒可以裝點門面的東西了?”
冬月節祭奠完祖師,門主桑奇將年度大事節略一把甩在許山身上,滿嘴苦澀。
升入中級班之後,秦毅他們的任務少了很多,不用再巡邏、不用護送也不用看守礦山了。
好在秦毅用心經營兄弟班的這一年時間當中,有關利用巨型天燈帶人、跨越幽谷的試驗也斷斷續續地進行過幾次。
皮排、天燈都被礦山上的工匠根據秦毅的要求做了出來,他們利用皮排鼓氣先把天燈吹脹,然後再於其下點燃混合了松脂木炭的燃料,一次次地試圖把它放飛。
因為每次失敗都要重新改進外形,還有如此巨大的天燈,縫製過程本就緩慢不說,那些皮、絹、布、幔等原材料也都需要時間浸泡塗抹,而秦毅又不能一直待在礦山上,所以進度始終有限。
天罰四年,春,三月,磨石城武德縣的銅山之上飄起了一隻巨大的天燈,載著兩名礦工從半山之間飛到了山頂。
秦毅仔細地計算著時間,待那二人搖起紅旗、示意燃料將盡之時,他讓十名劍士轉動絞車,將天燈收了回來。
“成了。”
秦毅露出微笑。現在只要想法子把這東西弄進門派,弄到清涼山的後山上面,便可依樣操作,等著山風送它到清涼盛境去。
許晶早就振奮不已。然而開心過後,她安靜地凝望著秦毅,充滿了感激。
在許晶眼裡,這個可以帶著人飛的龐然大物就和那個小小的傳音香囊一樣,都是秦毅為她而做的,她很想過去抱抱他,表達自己的謝意。可是,這家夥十四、今年就十五歲了吧,好像又長高了一些,已經不適合像個小孩子一樣擁抱了。
其中最難解決的問題當屬燃料的爆發力不足,但這多虧了敬綬。之前他就和秦毅一起搗鼓出許多專為激發劍士潛能而設的訓練器械,使得別人需要三到五年方能跨過的中級劍士門檻,他們全班兩千多人一次性便全部通過。
藥師本就有“伏火”的手法,利用灼燒來減低猛藥的藥性,敬綬深識藥理,再加上秦毅從旁協助啟發,能夠持續提供巨大熱量的助燃劑終於趕在天燈製成以前被研製出來。
此時敬綬只有慶幸,感覺當初跟隨秦毅來到清涼山這一決定無比英明。建設兄弟班所花費的心血收益顯著,他親眼目睹了秦毅是如何在集體當中操控溫暖以不斷加強自保之力的。
現在全班弟子,包括他們的親友和家人,幾乎都成了秦毅的耳目眼線,就連負責他二人安全的四名禁軍侍衛也早就是自己人。
還有江波,他死得正是時候。敬綬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秦毅,“老天幫了我們。”
——這是秦毅給出的說法。不錯,除了上天,誰還能把死亡安排得如此巧妙,活像個笑話?但如果真有老天幫忙,這人就更加可怕了。
“誰要和秦毅作對,”敬綬突兀冒出個奇怪的念頭,“保不齊老天也會給他準備個萬箭穿心的死法。”
四月初,
在班中兄弟的配合之下,天燈、絞車等一應工具都已在清涼後山,當日許晶和秦毅勘察過的那處崖上安裝完畢。 眾人皆自告奮勇,願意先過去探看究竟,可都被秦毅拒絕了。他和許晶的事情,沒理由讓別人去冒險。
山澗幽谷深不可測,所幸兩處相距並不甚遠,只在一箭地開外。秦毅把連接天燈的繩纜一頭綁在斷橋的石柱之上,另一頭接好絞車,便架起皮排命人鼓氣。
為防不測,秦毅還專門製作出兩隻木鳶,他和許晶一人背上一隻,另有長繩系好與石柱相連。
再三檢查無誤之後,二人跨上了天燈下面的竹筐開始引火,被皮排鼓吹起來的天燈顛動著漸要升空,這時敬綬上前示意他們低頭,隨即又把一包藥粉丟去火裡。
眾人只見火光乍現黑煙彌漫,受熱氣蒸蔚的天燈驟然離地騰空飛出。
同一時間,早有八人鼓動內氣,用長杆頂著載人的竹筐猛往前送。便不多時,那天燈已漸漸飄到了對面山峰之前,卻被綁在石柱上的繩索扯住,來回地晃悠著。
秦毅與許晶四目對視,點一點頭,便由秦毅當先飛身躍出竹筐,伸展木鳶,瞧準下面的林地猶如一隻大鳥般滑翔著俯衝了下去。
許晶估算一下方位隨後跟上,這邊數名弟子一顆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兒裡,木鳶的連線就握在他們手中,一旦兩人當中哪個出現意外,他們就要趕緊收回繩子,防其跌落山谷。
秦毅無心體驗飛翔的自由,他雖極力保持木鳶平衡,但尚未熟悉這種操作之時,身下的林木已近在眼前。
幸好跳落的高度總不算太高,縱然沒有木鳶,內氣修士於這林間倒也不至有性命之憂。
丟下被樹木枝杈扯破的木鳶,秦毅急忙抬頭觀望。沒瞧見許晶,只有那天燈漸漸攀高,已是橫在了山谷之間。
他拿出一枚預警箭射去天上,這箭與早年和離的師傅祁山在高竹國靶場當中打出的形相類似,伴隨著一聲鳴響過後空中會綻放出彩色煙霧,這樣一邊可以給對面的同伴報個平安,讓他們適時收回天燈,一方面也能讓許晶循著方向找過來。
做完這些,秦毅方才整理下衣衫,開始查看周圍環境。
此地便是被四面峭壁如柱子一般頂起來的清涼盛境所在山峰。眼前地勢陡峭森林層疊,頗不似磨石城附近的岩石荒山,地面十分松軟。
秦毅很快拔劍在身邊樹乾之上參照著天燈刻下記號,以免迷失方向。他用神凝聽,除了咕咕呱呱偶爾傳來的幾聲鳥叫便再無其他聲息,許晶不會出了什麽狀況吧。
大半天時間過去仍不見許晶人影,秦毅持劍四顧茫然,在這進退無計之時,他開始自責,暗恨如何竟讓自身落到如此的窘境當中。
被許晶三言兩語說動,冒失地來到這裡,即便真有什麽機緣,以近江道長的修為都負了重傷,又豈是他們能夠覬覦的,這同樣也是對許晶的不負責。
夜晚的山林如被黑霧遮蔽,秦毅決定不再等下去。新月漏下的那一點點幽光連腳下的地面都不足以看清,他隻好用長劍探著路,艱難地緣木登山。
再往後山地已極為陡峭,他又不得不像一隻壁虎般,將身子緊貼在山壁之上緩慢爬行,雖然摸索著走了有大半夜光景,實際卻並未趕出多少路程。
直至翻上了一處絕壁,眼前豁然開朗,景物為之一變。秦毅坐地觀望,這裡已臨近山頂,似乎是被人為清理出來的一塊平台,乾爽寬闊,除了埋在地下的兩根石柱以外,還有些殘破的繩索和木板散落其上。
秦毅很快想到,這裡便是被近江道長毀去的繩橋另一端。他回身看去,對面崖上有幾處火光,那是等待接應他們的留守弟子在宿營。腳下幾步之外的來路已被黑暗吞沒,許晶不知更在何方。天上星光月輝閃爍,照耀著平台延伸出去的一條小路和兩側已結出青果的核桃樹林……
再往遠看,山頂突起的巨石有如遠古猛獸猙獰的頭骨,料想其下漆黑的岩洞便是這凶獸待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爬這半夜的山路秦毅也累了,他就近撿來木頭麻繩也圍起了一堆火,準備在此地過夜。
微弱的火光讓他和對面的兄弟產生了一些聯系,他看見那裡有人在搖動火把,許晶或者也能看見光亮尋找過來……
一夜就此過去,秦毅待晨霧散後方才起身。看看對面,天燈已被收拾妥當,只等著他的信號便會再次放飛過來接二人回去。
還是不見許晶蹤影。他拿出乾糧吃了一些,然後就沿著小路,往遠處山頂之下的那個岩洞走去。
“選仙場?”
來到山間岩洞不遠的地方,秦毅發現石壁上竟然還有削刻出來的字跡,什麽意思,選中的就能成仙?他搖搖頭,邁步前行就要進洞。
正在此時,身側林中驀地穿出一道白影,以極快的速度朝他飛奔而來。
秦毅眼角瞥見同時已來不及細看,他橫過身,拔劍於面前揮作半幅扇面,先擋住了再說。
“篤!”
一聲悶響,退後兩步躲閃間秦毅用劍尖指著再瞧——有那一物,渾身遍布白毛蹲在地下,齜牙咧嘴地也正盯著他看,像是準備要再次進攻。
“原來是隻白猿。”
秦毅模仿過多少生靈,怎不認得?隻它手中所拿、剛剛被自己用劍撥開去的,正是許晶的佩劍,沒有出鞘,這家夥看來是拿著當棍棒使喚的。
“我朋友在哪?”
他急切中開口,一步跨前就要伸手去捉。而那猴子齜一下牙,轉身疾奔回了林中倏忽不見。縱有內氣,秦毅在這樹林裡哪能趕上猿猴敏捷,他也不浪費體力去追,決定先返回山洞一看究竟。
這裡剛來到洞口,白猿竟再次現身,還挺著許晶的長劍直刺過來。
秦毅明白了,這家夥是不想讓他進去。
他錯身避開攻擊,依舊抓它,那猴子卻是改刺為削,用劍身去打他的手臂。這一下變招頗有章法,秦毅已是中級劍士,能看出其中有劍法的痕跡。
在沒搞清狀況之前秦毅不欲傷這猴子,便未曾二度拔劍,隻閃躲挪動著往洞口去湊。白猿似也瞧出來他的意圖,手中帶鞘長劍舞動得更加密不透風,竟是逼得秦毅連連後退,越發地離著山洞遠了。
秦毅失去了耐心。瞅個空子,他踏地飛躍而起,從半空中使出鷂子翻身之後張開兩臂收雙腿直墜,如鷹鷂一般朝地面的猿猴猛然踏落而下。
迅疾又漫長的下落過程當中,秦毅眼神銳利,渾身肌肉縮緊,力量、內氣甚至於意念所聚之處竟全在雙腳繃緊的足尖上方,使得他整個人看來宛如一隻俯衝貼近獵物的猛禽,忽然就從不斷放大的無聲噩夢中被釋放出來。
地下的白猿目中被噩夢填滿,身子觳觫顫栗以至於連逃跑都做不到,唯有丟掉長劍捂住眼睛,認命般地等待著死亡降臨。
到底還是動物。秦毅見識過食猿雕的凶殘,一試之下果然那猴子出於本能的畏懼已放棄抵抗。他自然不會真的傷它。
在壓下的刹那,他散去內氣撤走大部分力道,隻用雙手按住白猿兩肩,跪坐在它腿上,牢牢把那猴子卡在地下。
“別怕。”
秦毅看了看旁邊的長劍,說道:“我朋友在哪?那把劍是她的。”
白猿尚在逃得性命的余悸之中,可能是反應過來秦毅無心傷害自己,眼中驚懼逐漸消散,它似乎也明白了對方在問什麽,便扭頭看向一側樹林,還掙扎著動了動手指。
“好,我放你起來,你帶我去找我的朋友。”秦毅用教訓的口吻說道:“可不許再跑了。”
白猿眨眨眼,秦毅把它放開之後便拾起許晶的佩劍,那猴子果然也不再逃,跳開幾步戒備地盯著秦毅,一面還瞧了瞧天上,似想不通方才的大雕到哪兒去了。
“走吧。”
秦毅開口白猿轉身,就帶著他往樹林裡鑽。行去不多遠,來到了林間的一處空地當中那猴子停了下來, 他跟近一瞧,眼前有個塌陷的土堆,露出一方延伸直通向地下的坡道入口。
“在這下面?”
秦毅指向地洞。白猿咧了咧嘴,然後兩步跳上樹乾跑遠去了。秦毅也未再阻攔。
他了解動物,有些狡猾的生物也會布置一些欺詐手段,但它們絕無可能實施得如此自然,如此具有策略。可以肯定,許晶就在這下面。
沒有急著下去,秦毅首先繞土堆觀察起來。這處坑洞四四方方,似乎是人工開鑿出來的,陽光傾瀉其上,流落到洞口附近的塵土迅速地滾動著被吸引下去,顯然是裡面的空間巨大,尚還有空氣流通。
看來這通道也存在了相當久遠的年月,踏入其中,腳下泥土就和周圍地面上的腐殖土一樣松軟。秦毅燃起火折,又尋了一些粗大的乾樹枝充作火把,全身心戒備著滑落下去。
這條地道算得上寬大,然而卻是陡坡,到了後面,秦毅隻好把脊背貼在地上,撐開雙腿扽住兩側土壁一節節地往下滑。
再往後就變成了岩洞,不時會有蛇蟲鼠蟻出沒,他直起身子,攀援而下,有些發潮的腐朽氣息幾乎已形成氣流,秦毅想不通許晶如何會到這下頭去的。
到底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洞穴趨於平緩,岩壁摸上去觸手濕滑,人卻可以不必再扶牆而行。又經過一段這樣的路,空氣更加地陰冷,而在前方曲折通道的拐角之處,已漸有光線隱約透露。
“這裡……”
走出通道的一瞬間,秦毅感覺到了震撼,甚至連許晶都被拋於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