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再次見到近江道長時,距離新年宴會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他想不到這位老人竟會在出征以前專程來臨川侯府找他。
近江身高不足六尺,於這身材高大的東樓國人裡面,確實如猴子一般顯眼。面頰乾紅消瘦的他,腦袋也正像是架在肩膀上的一枚猿猴頭骨,幾乎看不到肌肉,隻緊貼著頭皮留有薄薄一層發茬與那雜色的連鬢短須將骨骼包裹起來。
老人神情矍鑠目光鋒利,宛然不可侵犯。身著漿洗成灰白的仙道袍,胸前斜扣著一小片護心甲,腳蹬麻鞋,有些不倫不類。
秦毅對東樓國已了解得很多,這裡只有能夠自由收發劍氣的武士才被準許佩劍,稱為劍士;而劍氣可達一丈開外者,有資格攜帶雙劍,是為劍客。國君公孫義就是一名劍客。
此時近江的身後斜插著三把長劍,舉國上下,也只有他這個唯一有著劍豪之稱的第一高手方能實現以氣馭劍,而不僅僅是單憑劍氣對敵。
近江直言想要單獨和秦毅談談,臨川侯便要引著張三與黑瞳二人離開客堂。
張三早已得知了近江道長的身份,更是感受到他身上那種不容抗拒的氣質,不待太子吩咐,便首先隨著公孫禮走了出去,唯有黑瞳不為所動,依舊目不斜視地侍立在秦毅身後。
“那影子,你眼睛瞎,耳朵也聾了嗎?”
近江張目直視黑瞳,身上氣勢陡然攀升,背後所掛長劍之一噌地鳴響,自行離鞘拔起半尺有余。
在這東樓國中,身為軍主以及仙道院主的近江道長,話語說出去就是律令,什麽時候容得別人置若罔聞?
黑瞳速度也不慢,幾乎在近江發散出內氣的同時便轉動腳步,使出特殊的身法旋過秦毅身前,替他抵擋住氣勁,更是直舒左臂,橫握已經出鞘的短劍擺起對敵姿態。
這真是瞌睡給個枕頭。
近江眼裡閃爍出那種“正等著你出手”的狡黠。他再不廢話,起身之際右腳抬高狠狠踏向地面。
黑瞳心神劇震。這時他本應伸長自己的影子,首先過去廢掉近江的雙腿,然而此刻他卻發現,隨著近江剛剛那一踏,自己的影子似已被束縛般地凝固住,根本無力操控影法。
“斬魅!”
近江一聲大喝。他背後那把方才鳴響過的長劍隨之躍出,竟如人手持般地獨自轉動飛舞起來,似在尋找目標。
秦毅聽得心驚。他在天工閣學藝有年,可不是毫無見識的幼童了。影子殺手雖然詭譎可怖,令人防不勝防,然六藝當中卻也有那麽幾種技法專克影術。比如射術中的“含沙箭”、樂藝中的“幽明鼓”以及製造術中的傀儡之法,否則沒有克制的話,影術豈不早已天下無敵?而此刻近江使出的“斬魅”劍法便正是其一。
眼看飛劍漸已將黑瞳的影子鎖定,近江獰笑著便待一劍劈落。這時,秦毅眉眼上挑,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地從座椅上跳來黑瞳身側,平舉雙臂直指近江頭部。
“秦毅!你可知道一旦對我出手,就是公孫義也救不了你。你確定要為一個影子這樣做麽?”近江道長停下舞動的長劍,緊盯秦毅發問。
秦毅仍不吭聲,只是瞟向那懸在近江一側的長劍,似在提醒近江先把它收回去。
這一帶有威脅意味的舉動明顯惹惱了近江道長。他冷哼之間驀然低首,那利劍已是呼嘯轉動著朝秦毅飛去。
原本近江低下頭是想防備秦毅驟然擊發袖箭,可秦毅畢竟沒什麽對敵經驗,
一時間竟然無法做出反應。此刻與他面對那部落殺手時又不相同,秦毅本就沒把近江看做死敵,也根本沒打算發射袖箭,確實只是想要威脅一下來著。 “主人!”
黑瞳焦急開口的同時發現身體已能動彈。他再顧不上其他,隻來得及切換回真身將身旁的秦毅推撞出去,而他自己恰就要代替秦毅來承受那一劍。
長劍撞在黑瞳的後腰之上……的確是撞上來的,因為若非劍柄而是劍尖加身的話,黑瞳定已像是街市上隨處可見的那種烤麻雀般,給這如竹簽一樣的長劍刺個對穿。
即便如此,挾裹著近江精純內氣的劍柄也將他打得岔了氣,帶起秦毅剛坐過的椅子一並撞到牆壁之上,再彈落回地下,昏死過去。
這時秦毅方才勉強站穩腳步。他看著黑瞳倒地,卻並沒有第一時間過去查看傷勢,而是扭轉頭冷靜地注視近江道長,第一次對他生出了敵意,開始琢磨怎樣找機會利用袖箭建功。
近江似也有些意外。長劍不待落地便被他收回,倒飛著依舊插去背後的劍鞘之中。
“機會已經失去,你若再想著對我動手,那便真是自尋死路。”
近江道長重新坐回椅上,這才與秦毅對視著,緩和下來語氣說道:“秦毅,你剛才的表現很讓我失望,我已懷疑你是不是有能力去實現自己的願望了。”
“你說什麽?”秦毅瞪大眼。
“是我太心急了。”
近江這才意識到站在他對面的不過是一個十來歲大的孩子。他暗歎著收回了目光,再次換上更加溫和的口吻接道:“秦毅,你知道自己剛才犯了幾個錯誤嗎?”
“……”
“首先,在沒有弄清楚我的來意和實力之前,你錯誤地對我進行了威脅。如果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換而言之,如果不是曾聽你在新年宴會上說出過那個願望,則你現在已無法再站著聽我講話了。這樣說你明白嗎?”
秦毅若有所思,臉上透露出渴求的神情。
近江道長滿意地點了點頭,“威脅別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說,“可對方是否能被你嚇住,則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第一點你要記住,絕對不可輕易去威脅他人。就像剛剛,那只會讓你的對手有所提防,並且更快地做出反抗。”
“第二,你的手裡握著殺人的利劍,可你卻隻想用來嚇人,不覺得很笨嗎?既然你要保護身邊的人,既然你已感覺到了我的敵意,那就該當機立斷,在我有所防備之前就當先出手,這樣才有最大的勝算。而你呢?猶猶豫豫,白白將機會浪費掉——這還不算,更是在明顯已沒有絲毫勝算的情況下卻還想著對我動手,甚至毫不掩藏自己的意圖……想要對付別人的時候先讓人瞧出你的想法,那就不單是笨了,而且十分危險。”
這一番話,秦毅從未在韓振或是吳先生的口裡聽到過,這就無疑給他帶來不小的震動。秦毅對著近江道長深深地鞠了一躬,而近江也是坦然領受。
“當然,你也並非一無是處。那份沉著和冷靜就十分難得。”近江少見地露出慈祥笑容,“我今天就要帶兵出征了。這次過來,原本是想要帶著你一起走的,可現在我改變了主意,也許留在都城中學習劍術會比跟著我更適合你。”
近江搖頭止住了秦毅的詢問,一指地下的黑瞳接道:“我七十多歲,黃土埋到脖根兒的人了,還不至於為這一點小事就拔劍殺人。這影子的眼睛,我在四十年前曾見過一次,那是為修煉上古的影殺之術,而自幼便被燭火熏灼所致。我不知道他是因何跟在你身邊的,但這個人,即便在影門當中身份也是極高,幾乎不可能為人所用,遲早會威脅到你的安全,因此我才激他出手,想要借此機會替你把他除掉,那樣的話,影門的怒火也只會衝我而來。”
秦毅驚詫,看了看黑瞳又疑惑地望向近江道長,再想不通這老人為什麽要替自己設想。
“很奇怪,”直到此刻近江還是不解,“剛剛他不可能事先覺察到我的想法。雖然只是想要讓你吃些苦頭,受點教訓,但那一劍我的確是帶著殺氣而發——也就是說,他方才確實是舍棄掉性命去救你的。”
“黑瞳是父王賜給我的仆人,本就該為我舍命。”秦毅補充一句。
近江大笑,說:“那是你不了解影門,也許你的父王也不完全了解。他們全都是無家可歸的亡命之徒,是真正的鬥士。鬥士隻為信仰而戰,雖然可以為了生存而暫時被人雇傭,卻絕做不出舍命救主這種事來。對聖朝復仇、找回尊嚴、建立國家——這就是他們的信仰,他們也只會心甘情願地死在這上頭……”
說話間近江怔住。他自己又是因何來到這裡的呢,且不惜為了秦毅去招惹影門?
利益、恩義、承諾……這些對於能夠修煉失傳的影殺之術的黑瞳來說毫無用處,他一定不會隻為這些就肯替秦毅拚命。那麽,僅有一種可能,便是在秦毅的身上,讓這影子看到了達成信仰的希望——就如近江自己所看到的那般。
要行非常之事,須待非常之人。近江了無牽掛地出征去了。 聽了他的一番勸告以後,秦毅還是堅持要把黑瞳留在身邊,近江也就沒有道出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被他料中,秦毅的志向與黑瞳所堅信的理想不謀而合的話,則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這影子更忠誠、更加盡職的侍從了。
“秦毅,不要忘記你自己許下的願望,一定要給這個天下重新帶來太平,讓所有的人們都能夠吃飽飯啊。”
在亂世初現之時,近江便有著殷切的希望,想要通過武力來盡早結束紛爭,讓世間重歸太平。但他知道自己天年所限,應是無法親自完成宏願了,於是他曾把期望寄托在了公孫義,還有公孫萬年的身上。
無奈,公孫義剛愎自用,有他的輔佐或許可為,一旦他死掉……那公孫萬年則更讓近江失望,其人沉湎於聲色玩樂,毫無大志,又怎會是可以寄托理想之人?
直到在新年宴會上見到秦毅,聽他說出了願望,近江才如在漆黑的世道裡看見了一線天光。只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去進一步細致地觀察、考驗秦毅了,唯有把他帶在身邊親自調教,幫助這孩子盡快成長起來,以便繼承自己的遺志。
然而經過這次短暫的會面,近江意識到秦毅在天性上還存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他的心腸還不夠堅硬,缺乏果斷。如果放到太平盛世,秦毅或許足夠成為一代明主,但這種缺陷卻無法讓他在亂世當中走得更遠,所以近江決定依舊讓秦毅留在磨石城。
東樓劍宗。
還有什麽地方能夠比得上東樓國的劍宗呢?那裡實在是更適合把人打磨成為一把無情的利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