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漠國沒有單獨的刑偵機構也不設監獄,在各部的城鎮當中,包括牙帳,治安軍肩負著城防和治安這兩重重任。
對於身犯律法之人的常規處罰也很簡單,沒有坐牢一說,除了罰沒錢財牲畜,再往上就是割鼻子、剜眼、剁手剁腳……最後不過一死。
死刑也分很多種,繩吊、砍頭、擊頂、喂狼、五牛分屍等等,多半都和皇朝法度大同小異,只是無大獄可蹲。
想坐牢也行,有一個地方。國都牙帳東面的神選堂,在那兒的東北角上,高牆根兒下面有一個挨著一個的十字孔洞通風長廊,那不是瓜棚也不是酒窖,正是全國唯一一處明面兒上的監獄——悔過堂。
神選堂紀律部下設的悔過堂,凡是瀆職的教師啦,不守紀律的弟子啥的,全能嘗到蹲大牢的滋味兒。
這天清晨,和往常一樣,悔過堂中的大多數囚犯全都聚集到了最邊上的那間長廊裡面,人挨著人,前排接後排,整齊地列隊站著。前後門邊上各有四名背弓帶刀的武師值守,長廊正前方,一位須發花白,長著對鼠眼的大肚子老頭面向眾囚犯站立,腳上戴著粗腳鐐,額頭上、脖子上全是汗。
老頭名叫斛斯木,是曾經神選堂中首屈一指的競選教師,武藝無人能及,後來學堂調查出他在莫離競選班上哄騙弟子財物,就請他搬到了悔過堂。
“今天傳授兵法課。”斛斯木大聲說道,“有興趣的留下。”
底下的囚犯走得沒剩幾人,守衛也隻留一邊一個,他扭頭看看身後兩側靠牆杵著的二人,走去一旁坐倒身擦汗。
二人中有一個拿碗去找剩下的囚犯收錢,另一個不慌不忙地彎腰擺弄腳邊的石塊。他們沒戴腳鐐。
收錢之人叫費聽,阿瓦爾人,就在牙帳本地居住。早年間他遊歷過四部,對於廣漠國的風土人情了如指掌,是位煽動選民的拉票好手。
五年前,費聽教授拂林競選班的文藝課程時與斛斯木串謀行騙,還有尼蘇,三個人一起被人匿名舉報,從競選教師淪為了階下囚。
尼蘇在三人當中年齡最小,沒有斛斯木的長髥也不像費聽那樣光下巴,他留著絡腮胡,即便做了囚犯,每天也會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
起先他想不通,自己一個大名鼎鼎的神選堂競選教師,怎麽就昏了頭,被那兩人蠱惑,和他們沆瀣一氣蒙人錢財?記得那是天罰元年的夏天吧,國君都還專門請他進宮,就生洲戰事詢問過他的看法……
難怪出事以後,從前的摯友、南部邊防軍統帥斛斯乏來探監的時候丟下那話:“你真是太糊塗了,我哥哥的話你也敢聽,也敢信?”
五年了,怨氣早消磨光了。老婆一次都沒來瞧過他,幾個兒子為了前程也陸續跟他斷絕父子關系,到頭來要想在這悔過堂裡過得舒服些,還得指望斛斯木。
說也奇怪,這個生年不讀一字書的莽漢,哪兒來的那麽些花花腸子?竟能想出這麽一手,把競選課程開到了牢房裡。
很多因為一些小的過錯被罰來悔過堂的普通教師和弟子成了他們最忠實的擁躉。錢財、食物、秘密……
一切有價值的物品或消息都能換到課程,莫非他們真的以為,出去後就能搖身一變,有望當上輔助教師,或者有望通過鑒魂?
費聽收過錢,尼蘇就地幫留下的囚犯講解兵法。課時很短,但他盡力了,給競選班弟子上課也一樣,畢竟兵無常法,這種事太依賴天分。
守衛拿走收上來的一半財物,尼蘇用腳刮亂土痕,囚犯離開,長廊中就剩下他們三個。
“都給我吧。”尼蘇看一眼費聽手裡的大碗,“你們上課時人都是滿的,而我回回就這幾個,還要和我平分。我不能再白吃白拿了,以後咱各收各的。”
費聽哼一聲轉頭瞧向斛斯木,尼蘇這話他都不知道是第幾回聽了。
斛斯木不用手撐,整個人忽地站立起身,腳下鐐銬竟沒發出半點聲響。他拍拍屁股,猛貼近尼蘇吐舌頭做個吊死鬼兒的模樣,尼蘇驚退一步,費聽哈哈大笑。
“分了分了,”斛斯木笑著說,“都多大歲數了,還老爭這口閑氣,什麽你的我的。”
費聽遞過一份錢,尼蘇隻好接了。“唉!”他暗暗歎息著想,“我落到今天這地步能去怪誰?斛斯乏呀斛斯乏,兄弟,你哥哥說的話,又有誰能忍住不聽、忍住不信呢?”
仨老頭打算出去曬曬太陽,剛到門口,正遇上四名守衛走來將他們攔住。
“斛斯木、費聽、尼蘇,”一人跨前言道:“隨我們去會客廳,有人要見你三人。”
三人疑惑地相互瞅瞅,莫非是斛斯乏來了?能想著他們的也就斛斯木這個弟弟了,費聽是絕戶,沒兒沒女,老婆早死了,尼蘇情況差不多,有跟沒有一樣。
“是我兄弟來了嗎?”斛斯木問那守衛。
“不知道,”守衛搖頭,“主管隻讓我等將你三人帶去。”
怎麽還驚動了主管?難道是給囚犯授課這事兒學堂追究下來了?不應該呀,紀律部主管早就知道的,都是老相識了,睜隻眼閉隻眼從沒問過……
隨手將碗填牆洞上,他們心懷鬼胎跟著守衛去了會客廳,可一進門就全都傻眼了。寬敞的土屋廳堂之上,除了紀律部和教務部的主管,竟連堂主也在。
“嗬,瞧瞧,”教務部主管先被氣笑了,指著三人道:“一個個的,全吃成了胖子。”
山羊須背手皺眉,厭惡地搖了搖頭。費聽用手肘碰碰斛斯木,三人反應過來,忙躬身行禮:“罪人斛斯木、費聽、尼蘇,參見堂主!”
五年來,山羊須這是第一次見他三人,事發時沒見,後面也從未探過監。他擔心自己一看到這三張臉就會像此時此刻一樣,難掩殺心。
育人之地當許迷途之人自贖,該為他們鋪設一條回頭路,所以有悔過堂,而山羊須發現,除早年他親手處死的一個**女弟子的畜生外,再不曾這麽恨過誰。
他轉過身,背後的右手緊握成拳,三個人看得心驚肉跳。
會客廳裡間是專為訪客準備的候見室,山羊須一言不發,徑直走了進去。教務部主管狠狠瞪他們一眼,近前些說明情況。他說得含糊、簡短,三人圍上來,就像三條老狗般豎起耳朵認真聆聽。
“你們考慮一下吧,教還是不教。”
主管聲音冷漠,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斛斯木還瞧了瞧遠處的紀律部主管,那人眼神在自己的腳上。
“快說,教不教?”教務主管大聲問。
尼蘇想答應,但他知道自己無法做主。斛斯木有些關於付出和回報的問題也不敢問,費聽說:“是讓我們應付一下,免得攝圖部問責學堂還是……”
“不要再問了!”裡間傳出山羊須怒氣衝天的聲音:“你告訴他們三個,如果蘇伐謙能在兵選中勝出,他們就可以離開學堂,從今往後愛去哪兒去哪兒;第二名,就把最胖的那個殺了;第三,下巴沒毛的也殺,若是最末……大選之後,我要馬上見到三顆狗頭。”
紀律主管驚愕抬頭,教務主管深吸一口氣,眯起眼盯著三人。這也不用他告訴了,聲音大到門外的守衛都能聽見。“先帶回去吧。”他吐氣開言,擺頭吩咐守衛。
回去的路上誰也沒說話,三個人被帶回到睡覺的小屋。他們坐在茅草鋪上,垂頭喪氣,體會著什麽叫大難臨頭。
“堂主沒說讓不讓我們教了?”斛斯木終於說話了。
費聽搖頭,“沒有,”他說,“就是賭名次,贏人頭,誰教都一樣,只看結果。”
斛斯木回想著,“蘇伐謙……”他皺眉道:“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名字。”
“是聽過。”費聽說,“年初有個剛進來的普通班弟子,他想拿攝圖部鑒魂神跡這消息換兩節你的課,提到過這個名字。”
尼蘇沒好氣地補充一句:“當時你不同意。”
“人呢?”
“兩個多月前就出去了。”
……
沉默一直持續到守衛送來午飯,尼蘇半點胃口都沒有,看那倆人還能吃進去,他哼笑著說:“你們把我的也吃了吧,多吃點,吃一頓可就少一頓了。”
“誰不是吃一頓少一頓?”斛斯木放下半塊餅,“守衛,守衛!”他對著牢門大叫。
進來的就是押送他們回來的新面孔。“請通報主管,”斛斯木說,“我們答應教課。”
牢門關上,尼蘇說:“只有我們三個,還少個人教他怎麽種地怎麽養馬和怎麽賺錢。”
“先見到人再考慮別的,沒準兒這方面他不用人教呢?”
費聽點頭,他多少能猜出點斛斯木的想法。不答應就是等死,答應了或許還有其他機會,比如說服,或者乾脆劫持攝圖少主,必要時讓他幫著他們逃出去。
會見安排在下午,還是會客廳,兩位主管都在,堂主再沒有露面。
三個老頭午後被帶去衝洗了身子,換上守衛新拿來的衣服。費聽和尼蘇剃了頭,斛斯木修剪過胡子,他腦袋禿了有些年了,一綹長毛從來不剪,只有自己會弄,左彎右繞的,不大工夫就盤出了滿頭的白發。
秦毅被準許帶著鐵察和梅錄啜同來,這是堂主特別交待的。山羊須希望有人能幫他掌掌眼,別急著做決定,最好還是接受學堂指派的輔助教師。
“三位師傅好。”
“你好,蘇伐謙。”斛斯木溫柔地說。
“哦?你們聽說過我?”
斛斯木看一眼教務主管,“今天剛聽說的,”他言道,“還聽說你只有武者修為,連弓箭都沒摸過。”
秦毅笑笑,費聽問:“你了解兵選嗎?”
“大體上知道些。”
斛斯乏接道:“那你知道失敗會怎樣嗎?”
秦毅瞧著他腳下, 想說最壞也不至於戴上腳鐐吧,忍著沒說。他不喜歡這三個人,他們沒有自我介紹也不誠懇,提問故作深沉、交談抓不住重點,自己可能要另擇名師了。
“如果你不清楚來神選堂幹什麽,還是另請高明吧。”尼蘇生氣地說,“兵選乃國之大事,各部窮十五年之功支持一人競選,其中所花費的人力、財力,不可勝計。而一朝落敗,所費皆付諸東流,你實力不過武者,又不通射藝,白白跑來糟蹋部民的血汗嗎?”
斛斯木用眼神提醒尼蘇說過頭了。秦毅一愣,問道:“不是學藝比武嗎?兵選,怎麽還要花錢?”
兩名主管和費聽都笑了,就仿佛聽到“何不食肉糜”這種好笑的話。秦毅轉向鐵察二人,他們低下了頭。
原來阿大讓人瞞著我。秦毅再次抱拳,對三人行禮道:“三位師傅,我從小在沙漠長大,對兵選確實知曉不多,還請你們講解下。”
“難怪。”尼蘇點點頭,說:“從你到來之日算起,攝圖部每年要給學堂支付多少學費你該知道吧?這些都不算什麽。兵選為四人競賽,同時也分為四個階段——武藝、戰陣、經營和巡回爭辯。前兩項全憑個人實力,而後兩項……”
“後兩項俗稱拉選票。”說到自己鑽研的方向上,費聽接過話道:“這當中拚得就是誰砸下的錢多了。上屆兵選,在莫離部退出的情況下,本已是勝券在握的拂林部依然花掉他們全年收入的總和。”
秦毅半天沒吭聲,一開口,說出一句讓所有人都覺吃驚的話:“三位師傅,你們,你們會不會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