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牙帳城裡的大多數瀚海貴族一樣,狐襟貉袖,皮衣左礽,戴一頂棲鷹冠,過腰的長發不梳也不理,大眼睛、高鼻梁、勻稱的五官,盯著人看的時候,身上的野性與膻味都讓人難以招架。
秦毅走出小閣步過屋頂,被站在當院正和鐵察說話的她給瞧見,還沒等他走到梯子邊上她就一個起落跳了上來。鐵察同時趕到,手握刀柄立在一側。
“你就是蘇伐謙?”她於暗中發問。
“是我,你是誰?”
“走,屋裡說。”她繞過秦毅,率先朝小屋走去。
聽聲音,秦毅估摸這女子年齡和自己相仿,他迷茫地瞅眼鐵察,後者會錯了意,點點頭就跳了下去。他也隻好進屋。
“這燈挺好看啊。”女子背手繞桌轉了半圈,是個自來熟。“哎,我說你把門兒關上啊,沒風也怪冷的。”她一邊說,一邊摘掉帽子兩手抹頭。
秦毅照做,回到桌前時女子已經坐在他榻上了。“我就是烏延娜。”
我該認識嗎?秦毅心想,對“娜”字多少有點反感。但他不久前剛和烏延光打過獵,於這姓氏並不陌生……
細細瞧去,他頓覺一股熱血直衝上頭顱,如遭雷擊、如癡如醉,猛就跳了起來。此情此景在秦毅身上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便說失魂落魄也不為過。
“喂,蘇伐謙?”
“啊,你,你叫……”
正是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眼前這女子,容貌竟和唐安有著九分相像。鼻子眼睛,眉梢額角,脖頸並一雙酒窩……怎麽瞧怎麽像,唯獨體型高大些,胳膊腿兒略長。
“廣漠國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啊……”逍遙發出久違的歎息,“我今日才知,假珍娜非是駿物,你要是蘇伐錄,你也一定不舍得拆穿她。”
“會不會是阿曼?”秦毅不由地問,而兩眼眨都不眨,看呆了。
逍遙沒理他的明知故問,丟了魂兒的人見得多了。
女子被他盯得紅了臉,也有瞬間的失神,卻是馬上反應過來。“烏延娜,拂林狼主烏延坡的小女兒。”她說,“你倒是知道我為何來找你。”
“烏延娜……”秦毅呆呆地重複著,突然想到,自己曾派侍衛跟人家提過親。
裝傻?烏延娜冷笑,心想還好我拒絕了你。便道:“我來呢,一是想看看你,當面謝謝你的好意。另外主要想問你,阿曼怎麽不來學堂了?”
“她……阿曼,她遊歷去了,到外地。”
秦毅的腦子一時根本還別不過彎,而這支支吾吾的樣子,在烏延娜看來就是不老實了。“遊歷?不可能,她怎麽不告訴我?”
“……”
“蘇伐謙!”烏延娜起身盯著他,“你就不是個男人。就因為我沒接受提親,你連句人話都不會說嗎?告訴我,阿曼在哪兒?”
“這,我……我真的不知道。”
“哼,狼神真是在睡覺,”她走過去抓起帽子,貼近他臉說:“竟然讓你通過了鑒魂。”
“對不起……”秦毅被這一下搞得手足無措,竟以為人家要親他。幸好傳來的不是香氣,而是抹在頭髮上的羊油味兒,多少也讓他恢復些鎮定。
“遲了——”烏延娜摸出一封書信,挑釁地戳到他面前,“能勞煩你大駕,幫我寄給你哥哥嗎?”
“可以,哪個哥哥?”
“哈,”烏延娜把信丟在桌上,“隨便,你看著辦。”她挑挑眉毛,戴起帽子直走出門外,連門都懶得關上。
“確實有點不像男人,”逍遙趕上了最喜歡的劇情,樂滋滋地言道:“你難道不知她寫信給蘇伐諾嗎?”
冷氣襲來,秦毅從夢中驚覺,拿回了理智。“閉嘴!”他走去關門,“你閑得無聊了是吧?”
烏延娜正好剛跳回門口,錯愕之下,“真的,”她笑著點頭,眼睛很大也很亮,眼睛沒笑,“今天你真是讓我開了眼界。”說著便丟過來一個小袋,“我不是無聊,剛才忘給你寄信錢了……打開看看,夠嗎?”
秦毅兩手捧著錢袋,又呆了。
“唉!換我就自己個兒吊死了……”逍遙說。
相隔兩排空院的雜役房內,負責監聽秦毅屋子那人擱下筆,等了許久,手中竹筒再無連續的、能被解讀的動靜傳出。他小心翼翼地將竹筒放去一個帶鈴鐺的木架上,然後伸個懶腰,拿過一張新的皮紙開始謄寫。
寫完對照著再看兩遍,這人來到門邊輕敲兩下。外屋有人打開門,問他:“有情況?”
“對,需要立即上報。”
“是拂林部的烏延娜吧?我們剛看著她離開。不能等到明天早上?”
“就是她。不能等,蘇伐謙曾向烏延娜提過親,她還交給他一封書信,兩人可能是戀人關系。”
“提親?攝圖那邊從沒匯報過啊。明白了,我現在就去。就這兩張嗎?”
“就這些,別被人瞧見。”
外屋那名雜役收好羊皮匆匆出門。小半個時辰後,馬廄的一位中年馬夫和守門衛士打過招呼,來到學堂對面街尾的酒鋪敲門打酒。
又過去半個時辰,東西在倒手過四次之後,交到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的手中。他叫雄蕊,花溪國人,現為紅砂近衛軍第三營的主將。第三營的職責原是針對生洲、特別是東樓國的密探輸送,而新一屆的競選班開課之日,他們因為生面孔多,也接手了有關神選堂的監控事宜。
雄蕊看過羊皮記錄,命令手下:“馬上去二營,向他們核實此事。還有,盯著蘇伐謙,等著他寄信,然後先命傳驛站給我原樣抄錄一份送來。”
普通班第二天是文藝課,烏延娜沒去上。她早早來到學堂對面的一家小鋪,靠門邊坐了,要了熱奶和馬腸,邊吃邊等。
出來了。昨晚在蘇伐謙住處見過這家夥,戴頂鼠皮帽,縮手縮腳地挨著牆根兒走,方向正是距離學堂最近的傳驛站。
烏延娜丟錢在桌上,扶起長袍後的連帽,遮住嘴臉,起身跟了過去。
梅錄啜走進傳驛站,核對地址、付款,把秦毅早上交給他的書信寄出,收了個小木牌便走,打算雇車去遠一點的集市轉轉。
烏延娜目送他走遠,正要過去,可有個馬夫搶先了一步。她氣得直跺腳,只能繼續等著。
馬夫半晌才出來,看看再沒人了,烏延娜快跑過街,側身閃到門內。
“客人要寄書信還是物品?”夥計上前招呼。
“唔……”烏延娜靠近櫃台,“剛剛家人幫我寄封信去攝圖狼主城,他好像拿錯了……諾,就是這封!”
掌櫃的才給馬夫抄錄完書信,重新縫好口從屋中拿出,正要按地址歸置,不防備烏延娜眼疾手快,探過身一把從他手中奪過錦囊,細細察看起了封口。
“放肆!”
他手拍櫃上,借力一躍翻過櫃台,那夥計已是堵在了門口的皮簾前面。
烏延娜沒等他們出手就隨便把錦囊朝櫃上一丟,“沒拿錯。”她說,接著又掏出封書信,“我還有信要寄。”
“傳驛站是國家所設,客人再不敢這般沒規矩了。”掌櫃想了想並未發作,他撩起台板走回裡側,收好錦囊又說:“要是讓飛來驛知道,你今天恐怕很難走出去。”
“還能不能寄信了?”
“可以。”掌櫃看向夥計,“替客人核對。”
烏延娜很快辦理完,扔下錢一言不發走了。她沒想到,蘇伐謙不單氣量窄,人還下作,自己的書信當真被打開過。
除他還能是誰?兩部貴族間的書信傳驛站大多會重視,所以才請他代發,這人怎麽……
午前時分,兩張書信的抄錄卷和昨晚的監聽記錄整齊地擺在平一人的案上。
“先不看了,吃完飯我還要進宮。”平一人掃眼桌案,吩咐雄蕊:“簡短點說說情況。”
“是。”雄蕊收拾好羊皮卷,說道:“烏延娜曾拒絕過攝圖蘇伐謹的提親——這是我們目前所掌握的事實。然而我們並不知道,在那之後,她竟和蘇伐謹的弟弟,也就是蘇伐諾搞上了。我們不知道兩人通過阿曼傳信、不知道蘇伐謙也派人去拂林提過親、不知道阿曼失蹤……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平一人點頭,“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他說,“要不是蘇伐謙到了神選堂,你永遠都不需要知道。”
“首領……”
“四部之事由雄萼負責,你看好競選班就行了。”平一人擺手,“不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攝圖左大將波汗,他早已加入了紅砂,而你所說的阿曼也是我安排去的。”
“這,波汗,還有阿曼?”
“本來是一步好棋。”平一人歎口氣,“全被蘇伐謙那小子給攪了。咱們原計劃是讓蘇伐諾接任攝圖狼主,到時候,他就是波汗手下的一枚棋子,所以過去我從不擔心攝圖部會怎樣。”
雄蕊逐字逐句思索話中的含義,但他知道不能提問。
“怎麽會有兩封書信?”平一人問他。
“是這樣,烏延娜昨晚請蘇伐謙代發的第一封——這不難理解,她想找個傳話筒,但她信不過蘇伐謙,所以今早上跟隨發信人去了傳驛站。
“烏延娜奪書檢查,而恰好我們的人剛抄錄完……她應該是在封口上做了記號,以為蘇伐謙拆開看過,就自己又發了第二封。”
“錢多得沒地兒花了,簡直是——內容?”
“第一封就是給蘇伐諾說些悄悄話……”雄蕊低頭道:“屬下不知緣由,還以為探聽到了隱秘之事,因此趕來報知首領,請大人責罰。”
“你沒有做錯,第二封呢?”
“第二封主要是詢問阿曼的去向,還有告蘇伐謙的狀。看來如果第一封沒被人打開過,烏延娜未必會再發,她希望蘇伐諾能在牙帳另找一人傳信。”
“沒多少價值。”平一人說,“這女人太蠢了,誰給她送禮都分不清,相信阿曼、相信蘇伐諾,現在反而防賊一樣防著蘇伐謙,真是蠢到家了。”
雄蕊不了解情況,隻好說:“女人嘛, 總愛憑感覺做事。屬下真懷念我們賺女人錢的日子。”
“行了,你先回去吧。我會讓雄萼把蘇伐諾的回書抄下來,這枚廢棋也許還能再用。”平一人說完,隨口又問:“到年關了,烏延光那邊情況如何?”
烏延光自從內定為候選人,一直都是紅砂的主要監控對象。他答道:“很用功,估計今年也不回去過節了,就留在牙帳。只是,有關他的競選計劃我們搞不到,那些教師全都很謹慎,而且油鹽不進。”
“我早說過,”平一人皺眉,“別忘了我們是幹什麽的。去年評估他會成為候選人時我就讓你想辦法弄個女人,為何遲遲不辦?”
當時你也就隨口一說啊。雄蕊心想,可卻不敢直言。“是屬下無能。”他說,“不過屬下以為,很難實現。烏延光同莫離的達坦一樣,心思全放在兵選上,非常刻苦,從不談論男女之事。”
“這樣也好,”平一人垂下眼說,“拂林部對他期望越高我們也越好辦事。哦,你去吧。”
書信交梅錄啜遞走之後,秦毅感覺到了揪心。烏延娜和唐安太像了……
循著記憶中的容顏,往昔又重新浮現。即便這些如過眼雲煙般漂浮著的片段掠過五方閣頂層時的一瞬,他也終沒能抓住些什麽。
秦毅不可能糾結為何第一眼就忘不了唐安;不可能想到,在沙漠之中遇見阿曾才是真正的神跡,也尚未知自己已經站在了舞台的中央……
只不過,這幕劇的搭台之人不是他,本來主角也不是——直到,平一人篡改了戲份,將其演變成一場個人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