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昆侖仙,遭厄入凡間。
平生習六藝,志在青雲邊。
創業四十載,開基二百三。
威勢加獸鱗,聖澤被羽毛。
回瞻舊城闕,心內感且傷。
彼時別山陰,此日登天門。
死生尚不問,前程何堪憂。
但得聞大道,恩怨付晚風。
一朝擎霧履,高歌過紫薇。
這首歌叫著《謫仙》,據傳說,是由統一了那個殘忍、嗜血的舊世界,並且製禮儀、定法度,開創出聖道修行之法的第一代聖皇在其登仙之時留在天門山巨石上的。
後來的和離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自己終其一生所追尋的,踏上那塊石頭的夢想,會在距離僅有一步之遙時戛然而止。最早是在他五歲,尚不懂追逐名利的時候,就第一次聽到了這歌。
當時是在高竹國的宮城花園之中,春日的陽光明媚溫暖,透過竹林的縫隙灑落在園中的觀戲台上。國君文和正被乳母懷中不住吵鬧的世子和離弄得心煩意亂,一邊命內侍們去驅趕同樣吵鬧的鳥雀,一邊不耐煩地拍了拍手。等侍衛們把他的坐席挪到稍遠處的樟樹蔭下時,傀儡戲《謫仙》的表演便告開始。
吾乃昆侖仙,遭厄入凡間。
平生習六藝,志在青雲邊。
文和愕然。前一刻還在拚命找東西要砸那些偶人的和離,在聽到這兩句歌詞的時候,忽然就安靜下來。看他聚精會神的樣子,一瞬間令文和有些恍惚,兒子那布滿微不可見茸毛的幼稚臉龐,在散碎陽光的晃動之下與他如成人般的神態格格不入,但他能聽得懂那古怪的唱腔,領略到歌中之意麽?如何竟被吸引?
和離並不記得這件事情,但他確實癡迷於此歌。五歲的和離已開始讀書識字,他知道聖皇朝,知道那建在遙遠而神聖的天門山上的皇宮是這世界的中心,而拱衛著皇宮的諸侯國共有兩百三十個,其中的九個便是如高竹國一般強盛的大國。
隨著年歲增長,和離也知道了海外與自己隔著虛無縹緲的地方有個華夏國,傳說只有聖皇曾經去過一次,並且帶回來不少典籍,於是便有了禮儀、有了法度,有了聖皇朝,也有了高竹國……
七歲生日剛過完,和離便開始習武,直到那時他才完全理解了《謫仙》詞中,“平生習六藝,志在青雲邊。”的真正意思。
“我聖皇朝自開辟以來,一直以六藝為立國的根本,那便是巫術、射術、製造術、劍術、醫術以及音樂之術。這六種技藝乃聖祖所創聖道修行之法的核心,當初在聖祖手裡,曾經發揮出了凌駕於仙術之上的戰鬥力。而他老人家,更是憑借自身實力踏破天門,重登仙界。”
文和王給世子和離挑選的授業之師,便是高竹國最為精銳的部隊——竹林射手軍的總教師,祁山。彼時聖祖分封天下為二百三十諸侯國以安置子弟和功臣,要求各國僅能以一種技藝立國、治軍,並且傳下話語:“行商多門、工匠多技,則貧,因心分也。”
他常說一個人能堅持做好一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如果貪戀得多了,就會因為分心而導致一事無成。由此,精研射術的高竹國先祖便選擇了這個多山地勁竹的地方建立都城,秉承著聖祖的專研之訓,終於使得高竹射手名揚天下,躋身九強之列。
和離緊盯著祁山那因為談到聖祖而流露出神往、迷戀之態的長髥馬臉,忽然很想試試把他的牙齒用墨塗黑,覺得這樣的人應該去唱傀儡戲才好,
懷疑他是不是有能力擔任部隊教師。 祁山自是不知和離心中所想,還以為這孩子被自己的講述震撼了,微微自得。他伸長了脖子繼續道:“雖然聖祖再也沒有回到過聖皇朝,但他老人家也曾明示,無論哪種技藝,學習精熟就會有如神助,而如能鑽研到精細入微的極致,更是可以感悟到天地之道,以此登仙。”
“登仙?”幼小的和離眼中閃爍出強烈的火花,完全忘了他方才是如何嘲笑祁山的。
“不錯!登仙,自然也就是和聖祖一樣,踏破天門,名登仙籍。”祁山捋了捋胡須,微笑頷首。
“師傅,”和離起身高叫道:“那你快點傳授我登仙之法。”
祁山愣了一下,隨即暗自苦笑,心想我要是知道還會坐這裡教你麽?
“你好生坐下。”祁山板起面孔,說道:“萬丈高樓起於根基,為師要教你的,正是如何打好基石,這樣你將來才能走得更高、更穩……”
“哼哼,”祁山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和離一聲冷笑之後,竟大步跳到了座椅上,隨後他一隻腳踏上幾案,居高臨下地指著祁山道:“祁山你可知罪?我父指派你做我的師傅,而你,竟敢用這些教練普通士卒的東西來糊弄我?”
祁山沒有動怒,他甚至都未起身,而是對於這七歲孩童的心性感到吃驚。身為高竹國第二射手,他的技藝僅次於醉心射術而早早就把王位傳給了兒子文和的上一代國君,也就是和離的祖父松文。即便是國君文和王,平時都對祁山禮敬有加,從未直呼其名。此刻的祁山,在和離身上感受到了他面對文和王時都不曾有過的壓力,這讓他想起了老國君松文王引滿弓弦的那一刹那。
“我不會認你這樣的師傅。”
祁山還在愣神的當口,和離早已跳下座椅,轉身離去。
“逄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
祁山並沒有叫住和離,只是淡淡地念出了這句話,而已經走到門口的和離,卻如同被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驟然停頓。
“你……你說什麽?”和離轉身。
祁山點點頭,“你大概也聽說過,海外距離我們無數萬裡遠的地方,有個叫做華夏的國度,那裡只有聖祖曾經去過,並且帶回了許多的典籍。這些典籍現在就藏在祖洲天門山上的聖皇宮中,為師早年隨先君朝見的時候,曾有幸聆聽聖皇講道,偶爾記得這一句。”
“師傅!”和離快步走回到案前,低身下拜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請一定教我。”
祁山感到不可思議。這孩子方才的盛氣凌人與此刻的謙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恰恰這兩者,似全都出自天性,自然流露,根本沒有絲毫的裝腔作勢。
祁山確實是在聖皇宮中聽到過這句話,只是沒人給他講解。後來他詢問老國君,才知道裡邊原來有一段故事,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解讀了這個故事。剛剛眼見和離要走,祁山本能地覺得和離會對這個故事有興趣,便隨口說了出來,果然……
“你先坐好。”
這次和離順從地依言入座之後,祁山竟忽地有一種馴服野獸的暢快,於是他順著自己的思路講道:“據說華夏國古時候有個叫逄蒙的人,他拜了天下第一射手羿為師,跟著羿學習射箭。可是後來,逄蒙把羿的射術全部學會之後,無論他如何苦練,依然沒有辦法勝過羿,於是,逄蒙便把他的師傅羿給殺害了,從而終於取代了羿,成為天下第一射手。”
“殺了自己的老師嗎?”和離眨眼,天真的樣子就像在看傀儡戲,劇中演繹著他未來要走的路。
祁山下意識打了個哆嗦,盯著和離道:“那麽和離,你覺得逄蒙的做法怎樣?為了天下第一,不惜背上殺害師傅的惡名?”
“他是個傻瓜。”和離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
“哦?為什麽這樣說?”
“天下第一射手麽……不過是個虛名而已,可殺害自己的師傅卻是十足的惡名,得了一個虛名而背上一個惡名,這買賣太不劃算,他不是傻瓜是什麽?”和離語氣依舊天真,可這種天真經由他的話語顯露出來,更加使祁山感到困惑,因為和離理解的這一層意思,連他自己都從不曾想到過。
今天和離一而再再而三給他帶來的震動,已經讓祁山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這孩子當做一個頑童了,他不覺收斂起師傅的語氣,帶有探討意味地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和離,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學藝之人,是不是也應該具有逄蒙那種,不達到天下第一誓不罷休的意志?”
和離第二次站立起身。他的臉上洋溢著激動,氣勢宛如離弦之箭,側過頭來,緊緊盯著牆壁的一角大聲說道:“爭當天下第一麽?如果實在無法超越的,就將他除掉……”
祁山張了張嘴,卻忽然不知該如何接口,正在思索,只見和離一邊離去一邊大笑道:“哈哈哈,你還是有些能耐的,這個師傅我承認了,剛才那個故事就算是第一節課好了。”
“……”
祁山盯視著和離走出去的門口呆坐了許久,慢慢扭轉頭,目光掃過桌面,瞧向方才和離注視著的牆壁。那裡空無一物,然而其所對的方向,卻正是聖皇朝的皇宮所在——祖洲天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