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是當天晚飯後由蘇伐諾親自接去狼主宮的。被土牆圈起的宮殿群佔地甚廣,雖然全都是二層建築,但排列有序高矮不一,相比起來,桑哈在白頭城的土樓只能算是泥捏的玩具房。
蘇伐諾三十多歲,中等身材,他的額頭很寬,披肩長發和短須全都精心打理過,但身上飾物不多。
一路與秦毅並馬同行,蘇伐諾的表現恰到好處,沒有過分熱情也不冷淡,簡單問了問他這些年的遭遇,姐姐怎麽樣,是否能記起媽媽,武藝如何……等等。
秦毅聽說他們此行的目的之後大感驚奇,“母親大人回來了?”
蘇伐諾看他一眼,為“母親大人”這個稱呼皺了下眉,“姐姐這些年都不來消息,又找不到你們,還以為……”
歎一口氣,蘇伐諾接道:“你們不知道也對,當年被沙盜衝散後,阿媽落入賊手方知那是針對我國的報復行動,她料想你們一定是遇害了,剛要自盡卻被一名賊首給救下,後來問明白情況,阿媽看他們似也不難講理,便許下重利,說服沙盜將她送回國內。唉,也幸好那年月賊還講點道義。”
“那可……真太好了。”秦毅機械地說著,內心卻在打鼓。縱使失散於繈褓之中,生身之母畢竟不同他人,此事能否瞞得過她?亦或者她根本沒有回來,這只是又一次試探?
懊悔著光顧聽故事,沒能從蘇伐諾的神色當中瞧出點蛛絲馬跡來,秦毅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狼主宮的後面,緊隨蘇伐諾在一座氣派的土樓前下了馬。
這裡侍衛牽去馬匹卻並不再跟二人進樓,他注意到土樓內外守衛著的皆為女子,想必應是狼主的后宮所在。
穿門、過戶、登樓,不多時走到二樓的一間寬闊拱廊前面,領路的女侍衛便進內門通傳,跟著又是開門、進堂,侍衛退出、關門。
秦毅只見門後還另被一道擋風的帷幔四面遮擋起來,就好像在屋子裡面又搭了一座帳篷,蘇伐諾快步走到帷幔邊上,躬身說:“阿媽,他來了。”
帷幔往兩邊各掀開半簾,秦毅抽動下鼻子,算是與撲面而來的輕微膻味打個招呼。
帷帳之內燈火不甚明亮,從頂棚垂下的羽毛和珍珠流蘇裝飾密密麻麻,把當前的空間壓得很低,地上鋪著巨大的圓形白毯,看不出是從何種動物身上剝下來的。正前方遠處瞧著像是臥榻的地方竟還有一道紗簾阻隔,燈盤隻點了一台,架在珊瑚樹上,離紗簾稍遠,秦毅撩眼瞅瞅,擔心它把上面的羽毛引著。
“近前一些來。”
紗簾後面傳出女人的聲音。聲音有把子年紀,蘇伐諾示意秦毅跟他過去。
踏上純白地毯秦毅方才看清,這大帳兩邊各有四名侍女正一動不動地站在角落裡守著火爐,周圍原木色的家具擺放得有些凌亂,上面躺滿了嵌金的瓷器和鑲有寶石的瓶瓶罐罐,所有一切皆都沉默無言,隻用微弱的反射光芒來吐露奢華。
說廣漠人缺乏美感不是亂說,眼前的這些,再配上蟲子一樣懸在頭頂的裝飾,秦毅感覺他仿佛置身在一隻專以珠寶為食的羊的胃裡,照此看來,倒還是桑哈的土樓住著舒坦。
在隔著紗簾幾步遠的地方蘇伐諾拉住了秦毅,“阿媽,”他輕喚一聲。
紗簾露出一道縫隙,不足以看清裡面的人和物,秦毅知道身處黑暗中的女人在觀察他。過了許久,也不見有任何指示,一名侍女就主動上前挽起紗簾,另一人新點亮一台燈盤移到近前。
“過來孩子,到這裡來。”
秦毅依言拉近他和慈祥聲音之間的距離。是個臥榻,然而當中風格卻與這間帳房截然不同,簡直有些寒酸。
背後直接就是土牆,除了上面掛的那兩隻獸骨火炬之外就再沒有其它裝飾,木製的大床上面孤零零地坐著個老婦人,不戴首飾也不穿華服,只有半邊臉上的一道舊年傷疤依舊清晰。
“我是你的阿媽,孩子,你還記得我嗎?”
秦毅搖頭,婦人悲淒一笑,她說:“是啊,我們分開的時候你還不會說話……”
鼻子一酸秦毅有點想哭,他對自己真正的母親也沒什麽印象了,更悲傷的是,他也忘記了哭的感覺。
“我失去了一個兒子,神靈又為我找回一個,感謝神靈。”婦人喃喃祝禱一句,問秦毅:“你姐姐呢?她讓你回來,她為什麽不肯回來看看我?”
“姐姐不知道……母親你在。”
“那她,為什麽願意留在大漠上?”
秦毅料想老婦人已經看過書信,而他卻不曾看,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麽,便隻好說:“她成家了,過得不錯。”
“成家?和什麽人?”
“跑商的。”秦毅撒了謊。
“哦……”一陣沉默,婦人又問:“你姐姐她……說過會回來嗎?”
“沒有,她說不希望你們去找她,不想被打擾。”
婦人盯著秦毅看了多時,“孩子,我的兒,”她捂著臉說,“神靈知道我有多高興能再見到你,先去休息吧,你回家了,以後什麽都不需要害怕,記得常來看看我。”
秦毅臨時被安排在狼主宮中的一座矮樓上面居住,房間舒適豪華,還給他分派了十名侍衛和兩名漂亮的侍女。辭別母親出來後,蘇伐諾明顯熱情許多,親自幫秦毅辦好一切,並讓他有什麽需要隨時提出來。
這就是有血緣羈絆著的兄弟。“小弟!”蘇伐諾拍著秦毅肩膀感歎道:“感謝狼神,你及時回來寬慰了阿媽的心。只要明天鑒魂順利,你就真正是我攝圖部萬民敬奉的狼主之子。”
“鑒魂?那是什麽?”秦毅問。
“別擔心,到時候你就能看到了。”蘇伐諾補充說:“你可能還不知道,這麽多年,找上門來冒充你的人都數不過來,可沒有一個能拿出證明身份的東西,哼——”
冷哼一聲他接道:“當中有兩個人,大概是對當年之事了解得夠深,竟然騙過了我們的試探,而且許多細節也能說上來,可你猜怎麽樣?”
秦毅眨眨眼,表示對猜謎沒興趣,蘇伐諾自顧著眯起眼笑道:“是阿媽揭穿了他們——我就說嘛,哪有母親不認識自己孩子的——看看你,小弟,這就是天性,我絕對相信你能完成鑒魂,沒看她見到你有多開心嗎?這種事騙不了人的,你就是我的親兄弟。”
騙不了人麽?這裡暗道一聲慚愧,秦毅也有些糊塗了。那婦人根本就沒提多少問題,寥寥三言兩語,倒是對“姐姐”更多關心,可因何就相信他是她的孩子呢?
多半是那隻金鎖起了作用,秦毅想,睹物思人,再加不久前剛痛失一子,老人需要這樣的安慰,也許在此時此刻,真假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不過是在欺騙自己。越想越覺有道理,要不然親兒子就在眼前,失散這麽多年了,也不會連個經歷都懶得打聽一下。
“你回家了,以後什麽都不需要害怕,記得常來看看我……”除了被揭破是冒充的還怕什麽?婦人最後說的話,可不就這意思。
暫時給不合理的地方安上一個合理的解釋,秦毅便先拋開這件事,一邊等侍女幫他燒水洗澡,一邊也向二人詢問起了何為鑒魂。具體情形她兩個無從知曉,只能把人盡皆知的部分詳細為秦毅解說一遍。
廣漠國最早是由元洲的遊牧部落聚合而成的,自然崇拜,而狼神就是他們的最高信仰。在國人心中,狼神的地位遠在聖祖之上,不但祭典有常四時供奉,每當遇到如戰爭或遷地等大小事宜,更是要通過各部的喀木巫師來和狼神進行溝通,以佔卜吉凶請求賜福。
提起鑒魂,它是一項只有狼主和各部宗親才能開啟的特殊祈福儀式,極具神秘色彩,任何有資格接替狼主或國君之位的繼承人選首先都必須通過鑒魂考驗。
以狼神為天的瀚海人一致認為,唯有完成鑒魂式的統治者才配領導民眾,他們是狼神認可和賜福過的人,其血統絕不會存有半分瑕疵,同時這也是精神與意志的體現,勇敢、強悍、智慧以及對神的忠誠,缺了哪一樣都無法順利過關。
說半天,鑒魂到底是讓人幹什麽呢?其實也很簡單,侍女不清楚細節,但大致意思,就是把人丟去狼群裡,待上一段時間以後,能活下來的便算是完成了考驗。
據她們說,狼主蘇伐錄已經有六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先後死在了鑒魂式上,屍骨無存,而目前唯一成功的也就剩下年紀最大的蘇伐誠——本來還有個蘇伐謹,可誰想他剛參加完儀式沒兩年就遇害身亡了,不難想象蘇伐錄會有多麽憤怒,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擒住凶手。
秦毅告訴哥哥蘇伐諾,自己沒修煉過內氣,不然有關他身世的一整套說法就都無法成立。
習武之初,必須要有等同於劍客的中級武師在旁引導教授,而姐姐只是個初級武者,那麽在沙漠長大的秦毅又是從哪兒得來的一身本領呢?這些細細追究起來都是麻煩,編排出的理由也完全經不起推敲,索性他就輕輕帶過,想著不在人前顯露武藝便好。
聽說秦毅連內氣都沒有就要鑒魂,誰也不相信他能活下來,但狼主偏偏這麽決定了。也是,即便真就是親生兒子,可打從生下來也沒拉扯過一天,哪會有什麽感情?與其收回來一個廢物錦衣玉食地供著他,倒不如這麽死了乾淨。如此一來,沒人會說狼主無情,就對自己也能交代過去。
存了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別以為瀚海人只會耍狠鬥勇,他們最了解自然法則了,狡詐如狼,天生就會計算生存成本。
然而,這次多半是要錯怪蘇伐錄,信仰神力之人都有一種迷信般的固執,蘇伐錄認為狼神既然肯把兒子交還給他,那就絕對不會隻送一個廢物回來。
是我的種他今天就能活,必須活著, 狼神保佑!
以上就是蘇伐錄在祝禱之時的內心活動。他這邊念叨完畢走下圓木架起的高台,馬上就有一位分辨不出男女、穿得像鴕鳥一樣的老人跳了上去,此人正為攝圖部的喀木巫師。
女巫身子出奇靈活,在兩丈高的台子上又唱又跳,足有一個多時辰,她始終搖擺得宛如一件掛在風中的羽毛大氅。
木架高台就搭建在狼主城東的祭祀場上,在它前方不遠處還有座人工開挖出來的巨大深坑,靠近坑底的地方,三四處通道在周圍壁上露出了洞口,卻不知另一邊連著哪裡。
半上午時,眼瞅台上的喀木巫師一蹦老高,隨後又跌回原地坐了再無動靜,狼主蘇伐錄當即大手一揮,早就在旁待命的一隊騎兵便快馬馳向大坑,沿坑邊繞行奔走,同時也將伏在馬背上尖叫不止的彎角羊一隻隻地丟去坑下。
約莫丟了有幾十隻羊,騎兵撤走,緊隨其後的軍士手持長矛,驅趕著十名被繩索反綁了胳臂的男女來在坑前。
這十人都是待決的死囚,不走運趕上鑒魂也隻得先行一步。人都很沉默,死到臨頭也不像羊那般真誠,他們有的兩腿癱軟無法立足,被軍士就拖在地上走,嘴張開到半張臉大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有的目光呆滯,形同木偶,魂兒早不知飛哪兒去了;還有的人,怨毒地望著秦毅,無聲地向他一遍遍發出同去聚窟洲的邀請。
秦毅也看著他們被解開繩索踢進大坑,終於有人不顧最後一刻為人的尊嚴,開始破壞沉默大喊大叫,坑下面,有無數的餓狼已經從通道裡面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