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葉的雕蟲小技也隻好在廣漠國賣弄,倒不是就他聰明,而是別人都不往那方面想。可吳先生是誰?曾經的國師,連聖皇都要禮敬之人,打牙帳到莫離部繞上半圈他心裡就有了數。
當時飛來驛還能自由傳信,吳先生便忍著心疼,自個兒掏錢給廣漠王進了句良言。
話不多,伶俐人一點就透,傻瓜多說也無益。信上這麽寫的:射葉外結人心內圖奮強,其有不臣之心明矣,願君王早察。我觀君王之志,似想一改舊製而傳位於子孫無窮。先不論此法是否可行,陛下所倚仗者不過莫離兵馬,而依愚所見,計行之日,兵鋒必先向牙帳,若然,身且不免,何有於子孫。
“哼哼,笑話。”
廣漠王把書信遍傳給近臣看,“寡人不過是請四王來牙帳商議,哪需要什麽兵馬?再者說,射葉乃是知恩圖報之人,他會反我?好——就算他真反,完全沒半點好處嘛。放著左賢王不當了?若隨便哪個狼主帶兵逼宮就能坐上君位,我國豈不早就亂了。”
近臣有的已看出端倪,有的尚在懵懂,但人人心向射葉,一致幫他說好話,詆毀此書信就是造謠。
還是那句話,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當時的廣漠王早被射葉蠱惑住了心智,認為吳先生是在危言聳聽,甚至他還想到意圖可能已經泄露,這是其他三部的挑撥離間,便一邊下令搜捕傳信之人,一邊加緊了謀劃。
吳先生其實就是趕上了,略盡盡人事。能到這一步他大概也料到廣漠王必不肯聽,於是發完信就走了。
亂邦不可久居,本來吳先生是看重兵選制度能夠培養出最優秀的子弟,也許當中就有他一心想要遇見之人,而射葉強勢,廣漠國將有內變,這一點和神示不符,再待下去也沒用。那會兒沙漠還挺安全,吳先生便一路南下跑去了生洲。
再說這頭,射葉處心積慮栽培多年的果子終於到了要摘取的時候。廣漠王采納他的計策,召集四位狼主同來牙帳議事,準備就此變更國策,廢除兵選,將國君之位改為世襲製。
果不出吳先生所料,召集令下達到各部,射葉早已布置在各大狼主城中的密探——也就是紅砂的前身,這些人即刻以莫離部密使的身份求見其他三位狼主,聲稱射葉已接到國君密旨,要在集會之時宣布王位世襲罔替,到時候誰若不從就將被扣押在宮中,並由莫離部出兵吞並他的部族,永久解決四部分權的問題。而他——射葉,不忍心這麽做,所以情願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要帶兵去往牙帳,向把狼主之位傳給他的親叔叔進行兵諫。
眾人都知道射葉對國君極為恭順,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面亂說,就暫不響應召集令,同時也各自向都城內關系好的臣子去打聽消息。
那些臣子都受射葉擺布,被問到時便說確有其事,三位狼主這才大驚失色,心裡感激射葉的活命之恩,也就接受了他的請求按兵不動,且看莫離部這對叔侄如何自處。
天助射葉,牙帳城自營建以來發生的第一次兵亂正趕上風沙天氣,白晝之中對面難辨人影。射葉臨時改變計劃,將莫離大軍屯駐在城外,僅帶著百余騎馳入都城,牙帳的駐軍完全沒有防備。
到了王宮,射葉一行就於宮牆之內帶刀走馬,而巡守的禁軍因風沙之故竟無察覺,直到他們一路闖關奪門,就快要殺上寢殿時殿前武士方才匆忙攔截。
射葉孤注一擲僅帶百人謀逆怎能不做萬全準備,當時在他身邊跟隨有一名劍豪高手,
此人正是天下排名第十的金國,為流洲劍術強國花溪國人氏,金國早年也曾在承天觀中供職,只因暗地裡操控花溪仙道院替他斂財,事發後被近江削去一指逐出了承天觀,從此銷聲匿跡。 金國壞了名聲,無法再在人前立足,便藏身到了廣漠國,將他的姓氏拆開變名為平一人。幾經輾轉,平一人瞧出了射葉的野心就知道自己機會來了,他很快找上門去毛遂自薦,顯露一手功夫表示願為射葉效力。
這兩人一個狡詐一個貪婪,真正是相見恨晚一拍即合,射葉便將其留在了麾下。平一人不願暴露身份,而射葉也正需要有人在幕後替他乾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於是便招募來一批內氣修士,由平一人負責教習培訓,也就是後來恐怖之名傳遍元洲的紅砂近衛軍。
還回到逼宮那日,平一人就於馬上馭使飛劍,帶領著手下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值殿武師根本阻擋不住射葉。
然而事有湊巧,當時廣漠國五岩仙道院的院主曲張正在寢殿之內與國君下獸棋。曲張是高竹人,憑射術奪得天下第六之後,他不願待在承天觀,也不想回國謀取富貴,就主動要求一個仙道院主的閑差。
因為承天觀有明例,各國總教院主不能由本國人擔當,曲張就被派到了廣漠牙帳,來五岩仙道院躲清閑了。
曲張聽到殿外吵鬧,出門一看這陣勢還有點蒙,他向來挺喜歡廣漠國,兵選制度使得廟堂之上一團和氣,不見勾心鬥角,更想不到會有人造反。
本來政教分離,誰做國君不關仙道院什麽事兒,曲張說明身份走就行了,也沒人敢攔他,可當時事態危急,曲張隱約瞧見飛劍殺人隻當是刺客,忍不住就出手去對付平一人。
曲張射術精妙固然,但他是來下棋的,弓箭沒隨身背著。好在這人身邊常帶有兩枚類似於槍頭的那種小鑿子,叫著銑鋧,平時裝在弓的兩頭,近戰也可投擲傷人。
平一人怎不認得曲張,可無奈這時天氣,縱使對面也難相識,何況二人離得還有點距離。平一人以為是廣漠國君出來了,這邊擺臂就甩過去一把飛劍,而曲張更是出手在先,被內氣催動的銑鋧已接近馬上人影。
眼睛看不見兵刃,但二人都是頂尖高手,本也是全憑內氣感知危險。平一人勒馬不及隻好側身躲避,肩膀被銑鋧擊中掉落馬背;而曲張急切間也不想對手中招後能否繼續馭劍,光考慮此物粘人,哪敢冒險去躲,翩然倒退回殿內同時他鎖定住飛劍發出另一枚銑鋧將其擊落。
殿外叛賊主將落馬使得僅存的幾名值殿武師緩了口氣,一時撤回到寢殿門前合力死守,亂軍爭門不得入,而拖得再久宮內巡守的禁軍趕來增援就難料成敗了,必須先將國君拿下。
曲張料想憑侍衛擋不住賊人,可他此時無弓箭在手也沒法助戰,隻好乾脆坐去一旁置身事外。轉眼射葉殺光侍衛衝進殿中,廣漠王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兒呢,便在多人的圍攻之下丟了腦袋。
射葉見過曲張,他先行一禮,隨後笑吟吟地走去尚未分出勝負的棋局旁看了看,說道:“院主受驚了。叔父想要變更國本,幽殺四王,立其子為儲君,本王苦勸不住,萬般無奈之下為國家的安定著想也隻好出此下策,還望院主能體諒苦衷。”
“仙道院不參與這些事情。”曲張淡淡言道,“外面那高手是何人,怎不見進來?”
“哦,”射葉瞧眼殿外,佯說道:“那是我請來幫忙的,他不欲別人知道姓名,大概是看著事情辦完,已經回生洲了吧。”
“告辭。”曲張點點頭,站起身走出去。天下劍豪皆非無名之輩,生洲更有近江護法,他懶得再聽射葉胡扯。
國君已死,按規定時任左賢王的射葉就算是新君了,可殺死國君這種事禁軍連聽都不曾聽聞,趕來護駕時都有些不知所措。
射葉趁機以國君的身份約束他們,這些人也隻好放棄抵抗。其他三部狼主既有怨氣在先,無人肯為先君出頭,而都城之事不難解決,射葉便如願坐上了廣漠國君王的寶座。
為安撫三部,第二年射葉主動讓莫離部退出兵選,由拔得頭籌的拂林部狼主接替左賢王。他追究吳先生傳書一事,以為飛驛這種自由便捷的聯絡方式會阻礙他日後將要實施的一個偉大計劃,於是就以取締元洲所有驛站相要挾,迫使飛來驛接受協議,允許國家設立傳驛站。
射葉的偉大計劃是什麽?當然就是曾經他給叔父畫過的那塊巨大甜美的大餅——把廣漠國變成家天下。
一方面用心培養子弟,另一方面射葉大肆擴充紅砂,讓這個特務軍團遍布元洲各地,製造恐懼來逐漸消弭各部的反抗之心,以求有朝一日能統一四部,將國家完完整整交到子孫手中。
這段廣漠國君位更迭的舊事秦毅不得而知,可他一到傳驛站就覺察出了異樣。不過是送封書信而已,盤查得太詳細了,送去哪兒、交給何人、傳信事由,一一都要問明白登記備案,這還是他的身份特殊對方才沒有當面拆開檢查。
留了個心眼兒,秦毅隻讓他們代發了送到綠洲去的那封書信,理由是給朋友們報個平安。這沒什麽,目下人盡皆知他是在沙漠長大的,往那邊傳信很正常,尤其大漠並非重點監控區域,時常也會有商販去書綠洲打聽交易信息。
也幸好秦毅沒把寫給父王和吳先生的書信交給代辦處。比香國太遠了,他花大價錢往那邊送信一般理由說不通, 而一旦引起懷疑,這些人往往都會強行拆閱,到時候他就要對紅砂解釋信上所寫的內容了,他的身份也必然要暴露。
傳信大漠沒遇上任何麻煩,代辦處簡單備案就轉交給飛來驛發出。被張三留在綠洲的十名兄弟見信後會即刻啟程趕往沙灘,另外,秦毅還有件小事需要他們去辦。
謹慎起見,與家裡的聯系也只能暫緩,還是設法開脫出張三,再由他去發信比較穩妥。
冬月節到來,思鄉之情更甚,秦毅一時間對自己的身份感到恍惚,他想起了舊日金城永香宮賀年時的景象、想起磨石城威遠廳中的盛宴,想到天工閣裡天匠又老了一歲,定然依然靠著平生最得意的手藝——剪窗花來消磨對時光的恐懼,想那臨川侯府梅花開滿西苑、清涼山中浮雪接南天……
廣漠國有什麽?無跡可尋的狼神嗎?還是不說話的逍遙?又或者是走丟的黑瞳、身陷囹圄的張三?燃燒糞便取暖的氈帳住久也就習慣了,而自然風格的舞蹈卻越看越嚇人。剛認下的父兄在宮裡準備好筵席單等團聚,喀木巫師早上祭祀狼神時跳得快要虛脫,聖祖的小像看來很委屈,眉眼模糊不清。
這情形似曾相識,昨夜去后宮給樓上的老婦請安也是如此,疑惑怨恨仍在唯恐懼已消失不見。她安坐在巨大羊胃的孤單角落裡還是一語不發,羽毛珍珠的流蘇垂下,侍女換上了新裝,帷帳裡的歲月當真無比漫長。
夜晚來臨,狼主宮開宴,蘇伐謙就要和家人吃團圓飯,五岩仙道院的鍾聲會在子夜敲響,天罰九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