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的元洲建築根本沒有所謂的象征意義,就連當時的廣漠國都,牙帳城,也最多就是一些低矮的草房和二三層高、由土石夯築起來的平頂屋在支撐門面。
事實上那都算不上建築,草原和戈壁當中到處散落著篷車和氈房聚集在一起形成的“旅遊城鎮”,瀚海人保持著從祖先身上傳下來的原始風貌,敬鬼神、信巫覡、重兵死、恥病終。
其他地方人們普遍都在談論的,廣漠國君坐在巍峨高聳綴滿寶石的大殿之上,成天用鑲了金底的頭蓋骨啜飲鮮血的場景純屬胡扯,不過是以訛傳訛。有時候為慶祝勝利是會這麽乾,但最多一次,沒有大殿也沒有鮮血。想象一下,國人通常都用人頭骨給小孩子接尿,有哪個國君會喜歡拿痰盂當飲器。
東樓國先君公孫義早年途經廣漠國時就對他們的文化嗤之以鼻。那些金銀飾品、裝點在馬車和身上的金屬飾片、單邊耳環……他認為醜陋不堪,動物看不出種類,植物只有枝葉,自然風格揭露出了技藝的粗糙和想象的匱乏,純粹為了裝飾,毫無美感。
公孫義曾引用太初劍宗陳東升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來表達他對瀚海人的看法:“不懂欣賞美的人是沒有遠見的,既不了解歷史也不考慮未來,奇怪,那和動物有什麽區別?”
正因為這樣,廣漠國沒能給公孫義留下好的第一印象,所以在天罰降臨以後他也從沒想過與他們結盟,等到東樓大軍北渡元洲之日,原始人不過就是颶風侵襲之下的枯枝黃葉,當由勝利者為他們重新書寫歷史。
秦毅是在天罰八年冬天踏上廣漠國土地的,那竟然是一處海濱小城,東海的大浪不斷把泥沙推向內陸,堆積出了一個像舌頭一樣的小型半島,後來就變成了廣漠國的南部邊城,名字就叫“沙灘”。
沙灘住民的性情相對於大多數瀚海人來說堪稱溫和,他們習慣吃魚,習慣每天睜開眼先從被海風吹來的沙子裡面爬出,用一種叫騾鹿還是什麽的動物代替馬來拉著篷車,結網捕魚。小城和大漠一樣,被生洲人視為隔在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是走私販子們的天堂。
與桑哈派出的送行隊伍分別之後,秦毅隻身來到了沙灘城,在這裡各地的方言都能聽到,也說聖朝的官話,但識字之人不多。
剛剛度過十九歲生日的秦毅看上去是個敦厚穩重的青年,身穿周圍隨處可見的束腰上衣和寬腿褲,袖口和褲腳都用皮繩扎起來以防止灌入風沙,頭戴一頂護耳尖頂帽,背在後背上的長劍外面用布包裹著,向導說廣漠國沒人使這個,容易惹來麻煩。
盡管外表合群,但學識和閱歷自然流露出的氣質是無法掩藏的,有經驗的走私販子一眼就能瞧出青年絕非他們的同類,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秦毅找上的全是些裝聾作啞之人,因此他半天都沒能打聽到想要的消息。
沙灘城真正意義上的街道只有一條,因為地方夠大,也不禁止騎馬,秦毅沿這條街走到一處頗具規模的集市外圍,首先被遠處環形集市中心空地上的那座寬闊平台給吸引住了目光。
販牲口賣冰鮮,出售手工藝品和皮毛製品的小攤販們在沙地上圍起火來扎堆取暖,平台附近沒什麽人圍觀,秦毅牽了馬跟隨進出的人群走上過道,還未等接近那台子他就先吃了一驚,隨後便是怒從心起。
四方露台是由拱起的沙堆拍實再澆上水凍結而成的,上面立著一塊釘了皮子的木板,料想是發布重要通告或交易信息的告示牌,而此刻,木牌的兩側豎起了二十幾根高杆,每根杆上又吊著一名男子,憑衣著判斷,正是跟隨秦毅逃進沙漠的兄弟班弟子。
錯不了,雖然已無一個活著的,但他很快就認出能看清的幾張面孔。僵硬的軀殼使這冷天更顯寒氣逼人,沒有貿然上台,秦毅盡量不去注意那些屍體,一邊強行壓下心中的疑惑和憤怒,一邊繞著平台瀏覽起了周邊的商品。
他在飛速思索,同張三眾人失散後只知道他們先行去了元洲,可為何會有兄弟被殺死並陳屍於此處示眾?張三呢?還有黑瞳,他們也不管嗎?究竟發生了什麽?
過去了一些時間,秦毅裝作好奇的樣子攔住位路人,他瞅眼台上,“請問那是在做什麽?”
“不清楚。”那人擺擺手走了,沒有看他也沒看台子。再問路邊攤販也是這般,無奈之下,秦毅正想著要不要先買點東西才好詢問,卻有一人主動過來同他搭話。
“朋友,”身穿皮夾襖頭戴鼠皮帽子的男子年紀看著和張三差不多大,唇上和領下都留著短須,臉是灰色,臉部線條顯露出聰明。他並過肩膀從懷中摸出一塊石頭,如同兜售貨物那般捧在手中給秦毅看,隻壓低聲音說出了另外一番話:“別浪費時間了,你看哪一樣東西都沒超過三眼,想知道些什麽,隻管來問我就好。”
秦毅打量著這名男子,急於搞清楚狀況的他,已經顧不上分辨此人的身份和目的了,馬上便接受了對方的提議。
跟隨戴鼠皮帽的男子走出集市,不多時兩人便來到一處由整排大篷車組成的客棧。城裡類似的地方並不鮮見,大都設在運送飲用水的水場附近。
現今沙漠匪患肆虐,阻斷了多數商隊的正常貿易,但總會有扮成走私販子的沙盜潛入此地脫髒,因此商人們也就隨之改變經營策略,在沙灘城裡專做起了收髒和銷贓的轉手買賣,邊城也就更加熱鬧。
找一間車廂坐了,男子先叫了足夠五人吃的飯菜,眼見秦毅面色如常不似小氣之人,他才介紹自己名叫梅錄啜,世居廣漠國南部。
秦毅問起集市上死人的事情。
“這個,”梅錄啜說,“月前有一隊從沙漠來的劍士,大約兩千多人吧,說是生洲商販,就在城東邊駐扎著,等待報關文書批複下來便要到狼主城去。”
“狼主城?是什麽地方?”
“就是我們攝圖部狼主大人居住的主城嘍。”梅錄啜接著說:“只有主城裡面才有飛來驛,這些人似乎挺著急,可碰巧就在等待文書的關口,蘇伐謹大人來沙灘巡視,不知因何就同那些劍士起了爭執,最後雙方交上手,蘇伐謹大人也被那名領頭的劍士給殺害了。”
說著酒菜上桌,梅錄啜便停下話頭,招呼秦毅飲酒。吃過三杯,秦毅急忙問他:“那後來呢?蘇伐謹又是何人?”
“你說什麽?”梅錄啜邊倒酒邊說:“老弟你是哪兒人啊?口音有點像從沙漠上來的,這有些話我聽著還……”
秦毅笑笑,有一種語言是這世上通用的。他往後撤下身子,從綁在腰帶內側的皮袋裡摸出一粒寶石放在桌前,看著梅錄啜:“如果我離開的時候能夠滿意……”
梅錄啜兩眼睜大,憑這寶石他就能斷定眼前的青年必是沙盜,放下酒壺,不等秦毅問第二遍他就把知道的事情如實相告。
原來蘇伐謹就是攝圖部狼主蘇伐錄的兒子,他把控著給沙灘城提供飲水的水源,並且靠此獲利。
張三帶領的兄弟班皆為內氣修士,天罰年後,廣漠國規定:五十人以上的修士入境必須說明事由核準放行。張三急於通過飛來驛向秦有道報告秦毅失蹤一事,就提交了百人的入境申請,同時請求其他人員暫留邊城。
通常此類事情狼主城都會派人過來核實批複,可這次不知為何,來的竟是蘇伐謹,又不知為何兩人之間會驟起紛爭,以至於張三在殺死蘇伐謹後躲過邊城駐軍的攔截,率隊逃進了戈壁縱深。
現在整個攝圖部都在追蹤搜捕他們,集市露台上的屍首就是兄弟班在解決蘇伐謹的衛隊時留下的戰死之人,狼主城已經出動了兩萬修士軍進入戈壁圍剿,同時也請求東面的拂林部派兵協助,擒獲張三只是時間問題了。
秦毅靜靜聽著,許久都未出聲。飛來驛他倒是聽桑哈說過,廣漠國民眾幾乎用不到這種費用高昂的通訊服務,因此整個元洲,只有四大狼主城和國都牙帳城裡才有飛來驛的驛站,而且在使用上也有諸多限制,必須首先經過官方審核才能通信或傳送物品,這也就不難解釋張三為何會按規矩上報,而不是采取少數人偷渡的方式私下聯系飛來驛了。
“那個領隊知道蘇伐謹的身份嗎?”秦毅問。
“當然,”梅錄啜肯定道,“起先謹少主過來他們還列隊迎接來著,可後來在軍帳裡邊發生了什麽就沒人知道了。”
“也就是說,”秦毅思索著又問:“沒人看到蘇伐謹是怎麽死的,而你剛告訴我是那領隊殺死了他?”
“有幾名逃過劍士毒手的侍衛說的,也是他們報告的駐軍,但還是慢了一步。邊防軍封鎖邊關——也就是通往沙漠的安全線入口, www.uukanshu.net 這些人很聰明,沒有自投羅網,他們直接奔東邊去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八九天前吧。”梅錄啜說,秦毅點點頭不再說話。
男子自己又要了壺酒,喝差不多了,他問秦毅:“老弟,那石頭真的給我嗎?”
“嗯?哦,”秦毅停下思緒,拿起面前的寶石丟給他,“歸你了。”
梅錄啜仔細對燈觀賞一番,收進懷裡又道:“要有想出手的東西,朋友,我能替你聯系個好買家。”
“那倒不用,”秦毅搖手,“狼主城要怎麽去?”
梅錄啜說:“你可以就在這裡住上一夜,這一間就是最好的房間了,車下的火盆入夜後一個時辰一換的。明早帶齊水糧,到水場去找往西北方向走的馬幫,隨便都有去狼主城的,讓他們帶上你就行,中間隔著兩個城鎮,也就不到十天的路程吧。”
秦毅聽了梅錄啜的話,撤下酒菜之後便於此地住下。他身上沒帶著銀錢,只有臨別時桑哈送的那袋寶石,具體價值不清楚,於是他再拿出一枚交給客棧掌櫃支付房錢。
一直到了後半夜,掌櫃的才親自過來交付兌換寶石所得,竟是兩枚海聯邦的三色彩貝外加面額一萬的廣漠國兌票,足足七萬現錢。
至此秦毅方知,他拿來向梅錄啜買消息的費用是多麽高昂,可那家夥卻連半點聲色都不露,就到告辭離去也沒說過一句謝言。
財露了白,人生地不熟的這裡就不能再住,秦毅當即收拾起身打算離開,然而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