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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罰六年夏日將盡的一天,昭陽公主呆呆地坐在臨川侯府、她閨房中的一面巨大銅鏡跟前默默地流著眼淚。
這鏡子給過她多少美好的回憶啊,第一次化妝、第一次穿上弟子服、參加宮中宴席,還有美得像隻孔雀一樣的嵐字衣裙……
而如今,上天也真會捉弄人,讓她帶著臉上那條如蜈蚣般惡心的傷疤嫁給秦毅嗎?
不同於女兒的悲傷,臨川侯公孫禮此刻卻正在一臉喜氣地親自指揮下人們裝飾著侯府。他還能記起國君昨日把秦毅請到宮中提親時的情景。
“毅兒啊,”當時公孫義笑著說:“你父王不在身邊,孤王就少不得要為你的終身大事操心了,你年紀也不小,可有喜歡的意中人?說給孤王聽聽。”
“還沒有。”秦毅搖頭。
“哈哈,哈哈哈,”公孫義喜形於色,他便說:“那倒有一門現成的好親,想必你也認識的,你看我那侄女怎樣,就是朝陽,把她許配給你如何?”
公孫禮此刻想來還有些心跳加快,實在是他太滿意秦毅了,人品、能力、前途……相識之人無不交口稱讚,要不是公孫義自己的女兒早已成婚,哪裡能輪得到朝陽?就不說比香國君吧,憑他現在清涼山門主的地位也已不低。
但秦毅會答應嗎?朝陽毀容的事情他已經知道,而且還比他大著好幾歲……
秦毅是怎麽說的,公孫禮還記得他臉上當時顯露的欣喜,他說:“如果國君肯把昭陽公主許配給我,那天工閣裡最好的衣裳都隨便她穿。”
多麽誠摯樸實的話語啊,公孫禮和公孫義都被逗笑,事情便就這麽敲定。公孫禮想,這世上最像地裡撿到金疙瘩般的美事,無過於在政治婚姻當中遇到真愛了,朝陽這孩子真是好福氣。
然而公孫朝陽自從受傷之後就一步都未離開過家門,公孫禮今日特地宴請了秦毅,主要就為兩人事先見上一面,畢竟秦毅還沒親眼看見女兒臉上的疤痕,他是否會在意呢?
下南山、穿石街、入王城,秦毅在張三和政政帶領的門主衛隊護從之下來到了臨川侯府門前。
他盯著車廂裡堆放的一地禮品心情壞透了,去信給國內,父王秦有道也讚同他接受這門親事,並且特地托飛來驛專遞過來送給昭陽公主的禮物:天級訂製禮服一套、霓字製式宮裝兩身、彩鳳頭冠,還有牡丹、芙蓉品級的成套首飾……光是付給飛來驛的貴重物品托運費就夠駭人聽聞了。可是秦毅不喜歡朝陽,如果唐安還活著該有多好。
不喜歡也沒辦法,近江道長的話語猶在耳旁,“如果拒絕,你很快就會大禍臨頭。”只有活著才能實現道長的遺願,秦毅定了定神,推門走下車廂吩咐侍衛去搬禮品。
“毅兒來了麽?”公孫禮早接到下人回報,熱情地迎出門外。
秦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侯爺安泰。”說著他呈上禮單。
“還叫侯爺?”公孫禮笑責一句,接過手中略微一看,驚奇道:“這麽快,朝陽見了非樂得一宿睡不著覺不可。”
“是,”秦毅說:“天匠縫製的禮服是早備下的,其它都有現成。”
“哈哈,你瞧我,站大門口說這半天,快毅兒,裡邊請。”
張三等人自有西花園備下的酒宴不提,秦毅跟著公孫禮來到正堂,喝一回茶家人便報說廳堂的宴席已經齊備,可以入席了。
再到廳中,公孫朝陽已經先等在那裡,於左首下的條桌處坐著,臉上圍一塊紗巾,也不敢多打量秦毅。
公孫禮在上面坐了,
秦毅也坐在右首公孫朝陽對面,舉杯先進一巡酒,公孫朝陽撩起面紗掩口飲下,就聽公孫禮說道:“朝陽,把臉上的紗巾去掉吧,毅兒是個男子漢,不會在意這些的,但你總該對你的夫君袒露真容——這是禮貌。”公孫朝陽手一抖,剛舀在杓中的酒水都灑出一些,她偷偷去看秦毅,對方謙遜地垂著眼瞼,一點兒心思也不外露。
“朝陽?”公孫禮加重語氣,公孫朝陽這才將杓放去甕中,慢慢地抬手去摘面紗。
“且慢,”秦毅開口攔下道:“如果公主不願就算了吧。”
“不!不……”公孫朝陽把牙一咬,不待父親開口就快速扯掉紗巾,她說:“你還是看清楚的好,此時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找國君去說,取消親事……”
秦毅吃驚地望著她,原本俊俏的面頰上已有一道劍痕從下頜處斜拉到右耳下面,好像人在扯著嘴強裝出怪誕笑容一般,極為可怖。
那目光刺痛了公孫朝陽,臉上的傷疤又勾動起心中的裂隙,以前她不覺得,此刻方才想到,秦毅既有為清涼山復仇的非凡手段,那自己和太子間的事也一定瞞不過他,還有平日裡的作風……
容貌毀了,可敏捷的思緒還在,公孫朝陽怎想不到秦毅豈會甘心情願地娶她為婦。
“混帳!”
秦毅暴怒之下一手拍在桌案上面,震動得杯盞跳起老高,酒菜也濺得到處都是。公孫禮和公孫朝陽嚇得怔住,只聽他說:“竟敢如此傷害公主,讓那畜生輕易死去真是太便宜他了。”
“毅兒息怒,”公孫禮暗暗點頭,這女婿果然沒讓他失望,此刻無論是安慰或者故作出不在意的樣子都會傷害到女兒,而秦毅適時表現出的憤怒就恰到好處了。
七竅玲瓏的公孫朝陽也是感激地望著秦毅,心中卻更要為過去的放蕩深覺悔痛,不但要娶她這樣一個女子,竟還肯照顧自己的情緒,實在是太難為秦毅了。
正想說話,公孫朝陽就聽父親接道:“你剛剛也聽到朝陽說的話,毅兒,你要無法接受……現在還來得及。”
秦毅搖搖頭,咽下苦澀說道:“請別再說這樣的話,公主遭此大難已經很不幸了,我會好好待她的。”
公孫朝陽聽說再忍不住,她離席奔過去跪坐在秦毅膝旁說:“對不起秦毅,我也一定會好好服侍你的。”
望著朝陽那張悲慘滑稽的臉龐,秦毅無聲地點了點頭。他就要娶她為妻了嗎?這個曾與堂兄私通過的不潔醜陋的女人,還要強裝出對她愛意滿滿的樣子,將來也要把她帶回國去做王后嗎?
“戰亂波及之處民不聊生。大片的城鎮變成廢墟,生命如同草芥,餓死和被殺之人的屍體比螞蟻還要多,用火都焚燒不盡……秦毅,你希望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嗎?”
眼前的朝陽仿佛變成了燭火之下的近江,“不要忘記臨死老人的托付,我將未能親自實現的願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
秦毅分明聽到近江就在他的耳畔殷勤叮囑,他的眼光由厭惡變成了堅毅,“我會的,”秦毅就對朝陽點了點頭,“一定會的!”
這種神情和目光裡所飽含的真情騙不了朝陽,她以為這是秦毅對自己的誓言,便更覺無地自容,禁不住流下悔恨的眼淚。
公孫禮瞧著眼前一幕也在唏噓中感到無比欣慰,女兒這樣了還能得秦毅如此相待,除了祝福他們再需要說什麽呢?
當天晚上,公孫朝陽暫時拋開自責,帶著極大興致把秦毅送來的禮物看了又看。
天級婚禮服啊,隻為比香國王后獨設,全天下隻此一件,這在過去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而現在,朝陽只是看看就收起來放好,連試穿一下的念頭都沒有。
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終究也只是個女人,比起華美的服飾、貴重的飾品,甚至是將來的王后之尊,哪怕就把整個天工閣都送給她,也全都不值秦毅的真心……
那一夜,昭陽公主在秦毅誓言的陪伴之下安穩地進入夢鄉,得到了自從毀容以來睡得最為香甜的一個好覺。
世事就是這樣,同一片月光下的人們苦樂不同,朝陽睡踏實了,楚琪又該睡不著。聽說秦毅要舉行大婚之後,她一氣之下剃光了長發,毀去所有的裙裝,從此日夜沉浸在修煉當中空度時日。
楚河山至此還是不肯說出實話,他隻安慰楚琪說:“為父早說過,國君對他有安排,他一個質子做不了主,雖然應承我們在前,可憑你的身份……終究是做不了王后的,或者將來為妃也行,那樣你願意嗎?算啦,忘掉這個人吧,他和你終歸不在一個世界。”
話是不錯,楚琪也明白這些道理,可能夠聽得進去和忘掉秦毅就是另外一碼事了。他們有婚約在先,楚琪想,就算他身不由己娶了昭陽公主,也總有一天會來迎娶自己的。
執拗少女把情感看得非常神聖,也許隨便哪個初次闖進她心中的男子都能代替秦毅,而這個男人恰好就是秦毅,她的心也再容不下別人,他已無可取代。
秦毅與昭陽公主的婚禮就被安排在年底舉行。原本王子結親從下聘到成婚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時間,但公孫義顯然等不了那麽久,現在整個生洲都在他的手上,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征戰天下了。
等這幾個月也是為了錯開近江的大喪,就按照近江生前的遺願,即山為陵不起墳,墓中不得以金銀寶物隨葬,一如他平生為人,所有事宜從簡。
地點就選在承明劍宗所在的西山之上,禮製依王公例,由國君公孫義親自扶棺送行。
下葬那天,磨石城中送葬的人群摩肩接踵,自發地湧上街頭如喪考妣一般為這老人披麻戴孝,嚎哭之聲震天動地,連帶著感染到公孫義也擠出了一串眼淚。
他想,等到自己死的時候如能有這樣場面的話,為人一世也就真的值當了。
安葬好近江,頭等大事便是應對高竹國派來的使團,為此公孫義特別召開了長老會議。祝行空出的位子早就由金華劍派另擇人補上,長老團還是二十人的滿員席位。
列席會議的大將軍樊劍首先宣讀高竹國遞交的國書,大意就是希望二洲三國之間能夠共同結盟北進,等攻入祖洲之後再依據戰時的功勞大小來安排主政人選。如此一來,即便進取失利,退守本國也足保太平。
“諸位長老如何看待此事?”公孫義看向眾人問道:“是戰是和,大家有什麽意見?”
梁南越揣摩著公孫義心思,拱手開言。
“國君、諸位,”他說,“如果同意高竹國的辦法,雖然可以免去眼下的後顧之憂,但麻煩卻留在了日後。大家想一想,三國共同進退,誰來做主?而另外兩家又會不會完全聽命?”
“梁長老言之有理,”陳東升跟著說:“近江院主遇刺一事就很能說明問題,談下來的盟約遠不如打下來的可靠。”
秦鑫攤開手,“這些也可以談嘛,”他說,“強敵更在北方諸國,而最終的決戰也在天門山下, 能有兩國協助我們勝算會大得多。”
“可以談,”太初劍宗常貴說,“但起碼高竹國先要拿出誠意來,讓他們把那頭猛獸太子送來我國做人質,然後再出兵跟隨我們北進。”
看到楚河山搖頭,公孫義忍不住問道:“楚長老,你有什麽想法?”
楚河山說:“高竹國也剛統一了南方,定然不會同意常長老所提的條件,那樣就等於是宣戰了。”
陳東升思索著道:“竹林射手的射程和威力我們都已掌握,竹葉軍無法傷害開河甲兵,竹枝軍人數有限而竹節軍的射速又太慢,只要騎兵突入陣中,對方就是一群草垛靶子。現在關鍵是比香國,近幾年他們和高竹國關系曖昧,聽說兩國的軍士甚至還在邊境上一起慶祝冬月節……”
“是啊,”梁南越接口道:“我們要想進攻高竹,首先就要借道比香國,萬一他們存有異心,到時候我們可就是腹背受敵了。要我說,不如乾脆連比香國一起滅掉。”
同時征服兩個大國,這個問題可不是隨便說說,眾人把目光轉向公孫義,懷疑這當中有他的授意。而公孫義卻是胸有成竹地說道:“比香國先不用管,我們就談如何對付高竹……”
至此眾人全都明白,和談已經沒有可能,國君是打定主意要吃掉高竹國了。
事情決定得也十分迅速,一天之後,高竹國使團便收到了東樓國批複的國書,結盟條件果然如和離預料的那般,苛刻到難以想象的地步,而此時的和離也早有了新的想法,劫持秦毅歸國,然後再說動比香國共同對抗東樓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