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們逃的逃死的死,等到大軍全部進佔邊城之後,城內幾乎再沒有一名活著的軍士了,秦毅的去向也就無從打聽,怎麽得到的馬匹,又是從哪個門逃走的?一概無人知曉。
不過倉促之間他也犯了個錯誤,北門的火能燒多大工夫?卻無疑要暴露他們的行蹤。
太初劍宗和金華劍派分別派出五千騎兵,在十名劍客的帶領下急追而去,已經撕破臉面,就必須將他拿住。一想起秦毅的手段陳東升不寒而栗,甚至都隱隱有些後悔同他作對了。
因為失了秦毅而被問責的人員著實不少,兄弟班留下的一百三十三名弟子全被嚴加詢問,麒麟閣包括何雷在內的一百多人,還有政政、開成,也都給關押起來,秦毅的兩名侍衛就更不用說了。
只有敬綬,他在“清醒”之後竟然立刻就被任命為清涼山目前的臨時主帥,惹來不少人的猜疑。
大軍已全部搬到城中原先的叛軍營地進行修整,當天夜裡,當儲計找來清涼山駐地,找到敬綬的時候,倒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儲計自從近江死後跟秦毅回了趟清涼山就重新又回到承明劍宗,雖說少條胳膊,但他是近江最信任的副將,同時也是承明劍宗出去的,門派不會虧待他。
“儲將軍是有什麽事情麽?”敬綬是在軍帳當中見的儲計,帳中還守衛著兩名劍客和四名劍士。
儲計疑惑地看看眾人,“我有很重要的事,”他說,“需要和你單獨談。”
“啊?這個……”敬綬越發害怕,他多少聽說過一些秦毅和儲計的關系。
儲計也是越發疑惑,這人怕什麽啊?“怎麽,不方便?”
“啊,不,”摸了摸藏在袖中、可用內氣散發的藥粉,敬綬定定心對那兩名劍客說:“既然儲將軍有事,兩位教師和諸位師兄就先去歇息吧。”
眾人出去後儲計近前要說話,敬綬嚇得冷汗都冒出來了,手就在袖筒上攥著,而眼睛片刻不離他腰間的兩把劍。
儲計也沒注意,走過來壓低聲音說道:“你收拾一下準備跟我走吧。”
“走?去哪兒?”敬綬打個哆嗦。
“陳國。”
“啊……啊?”敬綬不解地抬頭望著他。
“哎呀,怎得如此婆婆媽媽,”儲計有些不耐煩,說道:“是你們秦毅門主特別托付我的,說他走以後,讓我找機會護送你回陳國。”
“這,”敬綬瞬間驚起,問道:“真是秦毅說的?”
“那還能有假?”儲計走上一步伸手要去拽他,嘴裡還一邊說著:“快走吧,別磨蹭了,我那都安排好人了,把你那老家人也帶上……”
敬綬呀!他剛才神經繃得太緊了。忽然松弛下來想別的事兒,卻遭儲計這突如其來動作的一嚇,便立刻又再度緊繃……
幾乎是條件反射,敬綬兩手如拉麵條般就朝兩邊伸展開來,距離如此之近,右手險些沒摑儲計臉上。
沒摑臉上,而袖子裡藏的一兜藥粉卻盡數鋪灑了過去,頭上、臉上、脖子上胸上……儲計跟個面人兒一樣了,退後之間彎腰捂臉的工夫就一頭栽倒在地,可見藥勁兒有多霸道。
敬綬跟著也慌了,怎麽交代這個?跑過去扳正儲計身子,再抽出人一把劍來,咬牙給自己胳膊上來那麽一下,然後又拿塊巾墊著手,把劍柄硬塞去儲計獨臂下的右手掌中,還襯著手巾用力握了握,他也不敢沾那藥粉。
“來人呐!”
敬綬轉回身一腳踹翻桌案,
同時大聲喊人。守在外面的侍衛跑進來一看,敬綬正捂著胳膊在地下坐著,旁邊還躺著一個…… 承明劍宗是秦鑫親自過來驗的屍,陳東升也派了常貴一道過來,“這麽說,”常貴問敬綬:“是儲計想要行刺你,而你就用陳國的方法殺了他?”
敬綬做作得連手上指頭縫裡的血跡都不肯擦掉,兀自扶著胳膊說:“是,常長老,儲將軍說著話好好的就突然拔劍了,我也是為求自保才……”
“嗯,”常貴點點頭,盯了他胳膊一眼道:“那你先好生休養,具體為什麽,我們自會查清楚給你一個交代。”
“不敢,是晚輩魯莽了,下手失了分寸。”
秦鑫讓人抬走儲計的屍體,又在這軍帳之中轉了一圈就出去了,從始至終沒和敬綬說過一句話。
常貴跟著離開,臨走又瞧眼敬綬胳膊,似想要說什麽卻是想想又算了。回到太初駐地,陳東升問他怎麽回事,常貴笑道:“那小子一定是嚇破了膽,先出手殺了儲計。”
“哦?何以見得?”陳東升問。
常貴冷笑說:“他那就叫不打自招。軍帳才多大地方,儲計出手還卸不了他一條胳膊?非自己劃道印子,瞧著都讓人尷尬——直想教教他。”
“你教他了?”陳東升也笑了。
“沒,”常貴拿出最不屑的口吻說:“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教他也學不會。”
“嗯,那不管了,自己找死,就讓秦鑫教他吧。”
“門主,”常貴不無憂慮地說道:“這樣會不會得罪死陳國?國君剛剛高升,我國實在不宜多加樹敵了。”
“這話你和秦門主說去。”陳東升瞪他一眼結束了這個話題。
敬綬獨坐帳中,不知是後悔還是驚嚇所致,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連燈都不肯點上。
說不後悔是假的,秦毅沒有說空話,的確給他留好了出路,可……早點打個招呼不行嗎?又何至於走到這一步。
害死家人、出賣朋友,為的什麽?還不是希望公孫萬年能夠大發慈悲,放他回陳國去,而到頭來白兜這麽大一圈子也就罷了,明明機會都擺在了眼前,伸手就能抓住,竟,竟又作死地把儲計給殺了……
“該死!該死!該死!”敬綬發狠地捶著褥子大罵,也不知是在罵秦毅還是罵他自己。
挑帳簾來到雪地裡透一口氣,敬綬發現守在帳篷外面的衛兵不是那兩個禁軍,頓時起疑,他轉向一人問道:“為何是你們值守,我的侍衛呢?”
“稟主帥,”清涼山弟子抱拳說道:“他二人被承明劍宗的師兄叫走了,還沒有回來。”
“嗯?”
正在驚疑不定之間,敬綬已看到遠遠營火映亮的雪地中走過來兩個人,倒像是負責他安全的禁軍。
“你們做什麽去了?”等這二人走近敬綬不悅地問道。
“到裡邊說。”兩人急匆匆先鑽進了帳篷,敬綬也轉身跟回去。
進到帳篷,其中一人去點燈,另一人湊近敬綬耳畔小聲說道:“是儲計將軍的人找了我們,他們已經安排好送大人你回陳國了。”
“什麽,他們……”敬綬急忙停住,做個吞咽動作方才艱難言道:“他們不知道儲計已死?”
“怎會不知,”那名禁軍說,“可他們說這是儲計將軍的命令,不能不遵守。”
敬綬腦子在飛快地轉動,機會又來了,要不要把握住?而這完全也有可能是個陷阱,儲計的人想替他報仇,引誘自己上鉤。
“人在何處?”敬綬問道。
“城防營西面隔條街等著呢。”
“你們親眼見了?有多少人?”
“去看過,大概……”侍衛回想著道:“天太黑,大概百十人吧。”
“嗯……按理說對付我用不到這麽多人。”思索一番,敬綬快速地收拾起一包袱東西交到那點燈侍衛的手裡說:“先去看看,你二人到營門外面等我。”
禁軍走後,敬綬小心地再把左右袖筒裡都藏滿了藥粉,腰帶中也別了幾包備用,約莫足夠收拾上百人的分量,他這才環顧一下四周,想想沒落下什麽東西後方吹熄燈燭走出去。
跟隨禁軍侍衛來到約定地點,果然有一隊承明劍宗的騎兵等候在那裡。敬綬遠遠停下,讓侍衛喊來對方領頭的那名劍客問話。
劍客讓人牽著三匹馬一道過來,頗有些焦急地埋怨道:“怎麽才來,趕緊走吧。”
“慢,”敬綬對劍客一抱拳,說道:“儲將軍的事情實在是個誤會,希望你們不要怨我。”
“哼,”劍客別轉頭,過一會兒方才冷冷說道:“這件事門派自然會與你陳國交涉,我的任務就是把你平安地送回去。”
這樣才對,敬綬放心了一些。如果對方表現出的是不在意或者無所謂的樣子,那他肯定掉頭就走。
“可我們如何出城呢?”敬綬又問。
那人不耐煩地從懷中摸出一枚令牌,“守門軍士看到自然會放行。”他說,“仗打完了,大軍會留在這裡修整十天,然後回國。有儲將軍的令牌,一路都會暢通無阻,而且這十天裡也沒人在乎你去哪兒了。”
敬綬點點頭,說道:“這麽多人,食物和飲水都帶得夠麽?”
“哎,我說你到底什麽意思?”劍客怒道:“我等都是跟隨近江先軍主身經百戰之人,這種事還要你操心?”
“呵,主要是我三人走得倉促,也沒有準備。”敬綬說。
劍客冷哼著擺擺手,牽馬過來那倆兵士紛紛打開腰間的囊袋,裡邊乾糧塞得滿滿的,水壺也有。
“這回能走了吧?”劍客問他,“再多你十個人也夠了。”
“那多謝將軍了。”敬綬說著卻是一搖頭,“不過我目前還不打算回去。”
“怎麽回事?”劍客對那兩名禁軍發火道:“你們這是消遣我等來著?”不等敬綬再說什麽,他揮手讓兵士把馬牽走,自己也一邊掉轉頭往回走一邊說:“你自己願意留下,就不算我等違背儲將軍軍令了,告辭!”
“將軍留步!”敬綬打消了所有疑慮,趕緊上前攔住劍客,又是好言賠罪又是許諾回到陳國如何報答,說了一大筐好話,那名劍客才總算是不情不願地再次答應護送他。
一行人離開靈根國,向南直穿過肥宇國,又經東樓國的邊城準備取道另一個中等國家直奔陳國之時,敬綬提著的一顆心才總算落在肚子裡。
儲計的令牌確實好用,這一路上換馬行住皆都十分順利,他也終於相信自己夢寐以求的,回到本國去做太子的好日子馬上就要到來。
這天來到那個中等國家的一處重鎮上,敬綬專門找到飛來驛給父王傳送回去一封書信,說明自己再有幾日時間便能踏上陳國的土地了,叫父王準備好迎接。
又宴請護送他的兵士們大吃了一頓,補充好食物敬綬就急著出發,冬月節都是在野外度過的,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
“停下,停,停!”
兩天后,翻越山道的時候劍客忽然喊停止住隊伍。這些日子過去了,敬綬哪裡還會多心,以為他們要解手,正好自己這裡也憋得慌,他就下馬去道邊放水。
一邊撒尿一邊抬頭看看,荒山野嶺的,這年月不會有山賊吧?
“殿下,”領隊的劍客已經和敬綬混得很熟了,便也改了稱呼,笑著對他說:“我們過來得有些晚了。”
“晚了?”敬綬扭過頭,看見那劍客,包括兩名禁軍侍衛,所有人都還騎在馬上,有些奇怪,“你們不解個手?”他說,然後提著褲子笑道:“不晚,才剛過晌午,天黑前就能翻過這山。”
“嗯,是有些晚,”劍客面無表情地搖頭,接道:“咱們生洲人都認為早上才是去聚窟洲最好的時辰。”
“聚窟洲?”敬綬起初沒明白,反應過來之後猛然抬頭,而所有騎兵都已迅速打馬四散開來,隻把個提溜著半拉褲子的敬綬像個傻瓜一樣留在山道旁邊。
敬綬兩邊看看,山上的石縫樹叢之間早鑽出無數手持弓箭的雜衣農夫,“山賊,有山賊!你們……”敬綬提褲子大呼,還指望騎兵能保護他。
萬箭齊發,敬綬慌忙矮倒身躲避,褲子掉腳面上也管不了, 卻是絆得人更加難行,狼狽不堪。而很快他就發現,這些箭矢的靶子似乎只有他一個,騎兵就遠遠騎馬上看,不來幫他,也沒有箭射向他們。
“眾叛親離就是這種感覺嗎……”他忽然想到幾年前,在幫秦毅調試天燈時冒出過的、那個關於“萬箭穿心”死法的奇異念頭。
像個刺蝟一樣抽搐倒下的敬綬,還想掙扎著提起褪在半腿上的褲子,不是山賊,所有箭支都是由內氣射出的,大概是肥宇國的射手吧……
他最後看眼前方的山壁,仿佛目光可以穿透厚厚的岩石,看到大山背後的陳國邊城。一直到死,敬綬也終沒能把褲子再提上。
“呸!”一名禁軍侍衛嫌棄地看眼敬綬屍身,罵道:“賣主求活的雜碎,死有余辜。”
“我們也回去吧。”劍客招招手,從肥宇國調來的、扮成山賊模樣的射手們快速奔下山,把二三十具穿著東樓軍士衣服的帶箭死屍擺放在周圍,隨後他們又射死幾匹馬扔下,將敬綬身上值錢的東西悉數搜刮一空後,這才跨上騎兵的馬背離開。
兩名禁軍之所以背棄敬綬,當然是因為秦鑫告訴了他們敬綬是如何告密的,而岐伯之死就是佐證。老謀深算的秦鑫不會隻為給儲計報仇就遷怒陳國,他不怕費事,就是要等到敬綬遠遠離開東樓國,甚至發信回去之後方才下手。
說真的,秦鑫從肥宇國調來的射手連腳下都穿的是粗布棉鞋,不用精心布置,自然留在山上的伏擊痕跡很快就會被陳國人找到,如此一來,陳國也隻好去遷怒山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