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趙太醫還在時,鶯兒就將做好的小點一一端了上來。趙太醫橫眼掃過,笑道:“臣竟從未見過與景仁宮一般精致的小點。”
鶯兒笑,“這些小點都是咱們娘娘自個兒弄出來的。”
趙太醫望住我道:“娘娘還真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
我輕輕一笑,“鎮日無事,自個兒瞎琢磨唄!”隨即我又指一指桌上的幾盤白糖糕、黑米糕,笑道:“這些都是姐姐以前來景仁宮時總愛吃的。”
乍然說到子玉,趙太醫大概是未有準備,面色明顯一怔。
我恍然正色,再次沉聲試探道:“趙太醫,你實話告訴我,姐姐真的只是體虛嗎?”
趙太醫一蹙眉,躊躇片刻,終是跪在地上道:“娘娘……娘娘救命!”
趙太醫的聲音都在顫抖,我問:“你在怕什麽?”
趙太醫道:“瑾妃娘娘有孕無疑。”
我剛道半句:“這孩子不是皇上骨血……”
鶯兒於旁聽見嚇得不禁“啊”一聲。
我忙回身示意她噤聲,並道:“這話你聽到就徹底爛在肚子裡,不許再跟任何人說起。”
鶯兒慌張地點頭。
我回過臉來,盯住趙太醫繼續道:“趙太醫還不明白麽?”隨即又道:“這個孩子根本不能留!”
趙太醫無奈道:“臣也知道,可是娘娘不聽臣的呀!若是再耽擱下去,待得月份大了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我呼出一口氣,“姐姐糊塗啊!”
趙太醫緩緩抬頭,目光投向那幾盤小點道:“事到如今,也只有一個法子了。”
“怎麽了?”
載湉的聲音清清然地貫入我耳中。
我身子一驚,猛地收回思緒,舉目望住載湉,什麽時候,他已經步到我面前來盯著我看,“奴才只是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載湉扶住我的肩,輕笑問:“以前?多久以前?入宮之前?”
我淺淺一笑,漫然點頭。
載湉想了想道:“志銳前日出了京城,文廷式也過不了幾日就要離開了。”
我忽生疑惑,“文廷式革職卻並未發配,為何也要離開京城?”
載湉凝視著我,“他不離開,你以為老佛爺會就這樣放過他嗎?”
我蹙眉,“還能怎樣?”牽強一笑,隨即又玩笑道:“難不成老佛爺還能暗殺了文廷式?”
載湉眸色深沉如濃墨,須臾,沉聲道:“並無不可。”
載湉面上沒有一絲輕松之意,這話一出,我心就跟著一緊,一頭就埋進了載湉的懷中,“皇上不要說了,珍兒有點害怕。”
他一邊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一邊柔聲道:“珍兒不要怕,有朕在一日,就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我緩緩仰起臉看著載湉,“皇上錯了,珍兒是害怕老佛爺不放過皇上。”
載湉聽言卻只是對我淡淡一笑,或許載湉與我一樣早就知道自己終將逃不過的命運,所以才會更加擔心對方。
半晌,載湉輕聲道:“志銳往烏裡亞蘇台任參讚大臣,終是朕負了他,朕心實憂,烏裡亞蘇台在漠北高原,乃窮山惡水之地,常年苦寒無比,若非野蠻土著,無人能撐過十年。”
我心頭怦然一刺,卻還是緩一緩心氣道:“志銳文武雙全,去烏裡亞蘇台一可教化蠻荒無知之人,二可熬得住顛沛苦楚,皇上盡管安心便是。”
載湉低眸看著我道:“朕知道你說這話是在安慰朕,但志銳是在替朕受苦,朕又怎麽能安心呢?”
我嘴邊含著清淡的笑意,回視著載湉道:“烏裡亞蘇台雖高遠苦寒,但日子卻並不一定就比在京城中難過,離開了紫禁城的這個大漩渦,反而能求個心平氣和、安度余生不是?”
載湉的雙眸怔怔地盯住我,一會兒,輕“嗯”一聲。
我手撫上載湉的面龐,不禁歎息一聲道:“其實皇上才是處於最危殆的位置上,珍兒真怕老佛爺會對皇上做出什麽可怖的事情來。”
說到慈禧,載湉面色一沉,語氣冷厲到沒有溫度一般,“老佛爺心氣甚高,氣焰囂張,瓜爾佳??榮祿任署理直隸總督,不僅控制著京津一帶的兵權,更常以克扣朝廷糧餉、不開河道來威脅於朕。”
我看著他道:“皇上還準備退讓嗎?”
載湉蹙眉道:“朕早就不曾退讓過了,否則老佛爺也不會日益恨朕更深,想方設法處處掣肘於朕。”
我漠然歎道:“畢竟不是親生的。”
載湉不乏冷笑,“親生的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忽在心頭生出一個想法,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說出來,靜靜過去半晌後,終於還是道:“既然瓜爾佳??榮祿不知好歹,那皇上便給他個教訓就是。”
載湉垂眸睨著我問:“什麽教訓?”
我抿一抿唇,小聲道:“珍兒只怕皇上下不了手。”
載湉眼中神色一顫,似是瞬間就明白了什麽,過了一會兒,低聲問我:“你的意思是要對載灃嫡福晉下手?”
我自知這個主意的紕漏,對於載湉這樣的人來說是難以接受的,因而緊張得咬唇,片刻後才緩緩點了點頭。
載湉始終注視著我,見我點頭後,立刻否決道:“絕對不行!”說完,他隨即就放開了我,並悄然回過身去。
我站在他身後,拉一拉他的衣袖,低聲道:“珍兒也知道這麽做不太好。”
他輕飄飄地一抽袖,又粗粗地出了一口氣,然後肅聲道:“知道不太好還說!”
在一瞬間,我真的有些害怕了,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吻對我說過話。
也不知怎麽回事,我心裡一抽,眼中就漸漸模糊起來,“可是皇上還有其他更好的法子麽?”
載湉一背手道:“那也不成,載灃嫡福晉並未有過任何過錯,朕不能這樣對她!”
話至於此,我還能說什麽呢?只是顫抖著聲音“嗯”了一聲,面對此時的局面,腦子裡猝然就變成了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的欲要回身,卻被載湉一把拽到身前去,他低著眼眸打量我良久,我大睜著眼睛驚詫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 許是載湉發現了我眼中閃爍的淚花,忙低聲問我:“怎麽了?怎麽哭了?”
我趕緊收起視線,頷首搖一搖頭,小聲說:“沒什麽。”並在心裡強製著自己把眼淚吞下去,但奇怪的是,我越是想讓自己把眼淚吞下去,眼淚就越是不自主地往外冒。
載湉神色心疼地攬我入懷,在我髻邊輕聲道:“好了好了。原是朕方才話說得重了些。”
我用袖子抹一抹眼睛,深吸一口氣道:“皇上說得對,珍兒沒有怪皇上。”
載湉緊一緊臂膀,又歪下臉來盯住我,含笑輕聲道:“不許再哭了,朕會心疼的。”
思量片刻,我終是抬起溫熱的眼眸望住眼前的他,慢慢道:“皇上可曉得,在這裡,珍兒再沒有其他的親人了,親人只有皇上一個。”
他眉目一動,爍爍目光中顯露出幾許震驚,幾許心痛,幾許憐惜,幾許愛意,用手撫住我的後腦杓,將我深深護在懷中,仿佛要把我揉進他的骨子裡,“朕曉得……朕自然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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