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李素在外面巡遊天下的時候,是不帶妻妾的,最多帶點兒家裡的侍女。趕路也挺辛苦,舟車勞頓他也正好不近女色養養身。
但是在涿縣的這些日子,他著實感覺身體被掏空,一個是被迫暫時酗酒給害的,另一個就是必須忍受天天聽到重金屬搖滾打擊樂。
就好比讓一個內向喜歡安靜的人、每天去酒吧蹦迪,時間稍微久一點,哪怕不上女人那身體也受不了啊。
好在這樣的日子終究有個頭,而且隔三岔五會換換環境圖個新鮮,總算是張弛有度。
這不,在樓桑裡喝大酒的日子,一共也就持續了五天。第六天開始劉備就把場子挪到了張飛家的桃園,表示會在桃園這個場子再擺十天。
換了場地之後,地方更加開闊了,而且景色不錯。時間已是七月底,桃花肯定是沒有了,不過正好是初秋結果的季節。
這座桃園中間易主了至少十五年,斷斷續續少人打理。不過在靈帝末年時,似乎被當時新買下莊園的客商,另外種了些雜七雜八的果樹,後來就沒人管了,自然生長。
去年開始張飛光複了涿郡,劉放才專門派人好好伺候這果園,算是拍張飛馬屁,除草施肥、裁剪枯枝劣苗,今年總算全部結果了,看起來欣欣向榮。
劉放心裡清楚,他是提前年初就打聽好消息了,陛下要巡視新光複地區,肯定要還鄉。把桃園打理好點兒,到時候一片欣欣向榮,說不定還能湊點祥瑞,作為政績獻寶。
李科植物基本上都是農歷六七月份果實成熟的嘛,也就是桃李梅杏這些。
古人雖然沒有生物分類學的知識,但也有樸素的農業經驗,一個果園裡種的樹,基本上習性科屬相近。
所以此時此刻,桃園裡可以看到樹木層疊、枝葉稀疏、但密密麻麻都是桃子李子杏子,還有極少數的梅子。
可惜祥瑞倒是不多。
古人有以一禾多穗為祥瑞的,稱為“嘉禾”,象征天下太平、民生繁榮,豐穰在即。
果樹類的植物,類推比照之下,如果有一串果子結果特別多、枝條垂累都撐不住了,那也偶爾會被地方官拿來獻寶一下。
不過這種情況實際上很難操作,因為水果不比谷物,很難長期保鮮。地方官采下來的時候說是一顆花序下面一整串結了十個八個桃子,也沒法把桃枝直接運去京城啊。
半路上桃子早就腐爛了,就算運到也都因為過於成熟、從枝頭脫落了,你還怎麽證明這一大串桃子是長在一起的?
所以,這種事情不是沒有,但沒法操作,也就極少被史書紀錄。
劉備重回桃園的第一天,管莊子的官員就獻上了一大堆托盤,上面有一串花序結了七八顆桃子的,也有一串結了十幾個李子的,估計都是千挑百選把桃園裡收成賣相最好的拿來顯擺了。
劉備得了彩頭,雖然知道下面的人刻意討好,也不點破,與文武和士卒、鄉親同樂,吩咐把桃園剩下的果子都摘了分賜眾人。
“來來來,這幾串最大的桃子,朕和雲長翼德面前都放一串。這串最大的李子放到伯雅那兒,這串杏子擱子龍那兒。”
劉備看果子品種很多,還特地分了分,桃李杏也沒有高下之別,這幾串挑出來的果子都賣相很好。劉備這麽分,只是刻意紀念一下當初桃園盟誓而已。
李素和趙雲當然不在乎,反正李子杏子又不難吃。
君臣毫無禮數拘束,隨性宴樂。周遭被請來同樂的百姓,也比之前在樓桑裡時又擴大了一圈范圍。
從劉備的親戚街坊,進一步擴大到但凡稍微有過一面之緣的,也都在受邀之列。劉備自己沒說,但李素也看得出來,這就是在模仿高祖的做派吧。
些許惡趣味,可以容忍。就當是現代人也會玩玩梗,引經據典一下,很正常。
人一多,場面也比較亂。尤其劉備這人年輕的時候,結交那也叫一個廣闊,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
原本歷史上,他當平原令、平原相那陣子,不也是已經身居郡國相,照樣跟什麽人都能喝酒,頗得人心。這一世歷史軌跡雖有改變,沒有再擔任那個級別的官員過,但做派稟賦並不會有太大變化。
尤其是劉備這次在桃園設宴時間太久了,一旦他展現出依然隨和念舊的一面後,這些消息有足夠多的時間擴散。
那些原本不在涿縣,或者明明在涿縣,但自覺身份低微不好意思來蹭酒的,就會漸漸壯了膽子,得到消息後再特地趕來。
數日之內,李素著實見識了一些頗似“高祖還鄉”的市井俚俗橋段,看得他都忍俊不禁。
有二十幾年前跟著劉備一起混過社會扛過架的“輕俠”(其實就是牛氓混混,街溜子),僥幸混了這麽多年社會還活下來的,或者是中途去別的陣營當過兵又殘了放回家的,
都來這兒講當年的醜事,有些也不是惡意,就是賣慘想討點安家費。看劉備脾氣好,只要記得,確實是當年哪怕扛過一場架的,也給賞,然後這種人就越聚越多。
李素看在眼裡,覺得這場景著實是魔幻,就跟後世度娘裡那些戒某吧裡的老哥似的,“閉著眼睛摁零,打多打少是個緣”。
只不過劉備用的具體道具,換成了馬蹄金餅或者銀鋌隨便撒。
再往後,當年跟劉備做販馬生意,甚至是織席販履生意時有所往來的“供應商”,都有壯著膽子趁著喝完酒的當口,提當年還有貨款賒欠沒清的。
劉備也都大笑痛飲,隨便撒錢清帳,並不與人計較。
遇到了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供應商糾紛”之後,劉備才想起,他當年生意上最大的原始讚助商——中山郡的販馬商人張世平、蘇雙。
這倆人已經整整十八年沒見了,最後一次見還是中平元年、聽說黃巾作亂的時候,兩人給了劉備五十金黃金和一千斤鋼鐵,供劉備打造兵器和募兵。
而事實上,除了給“起兵的原始輪投資”之外,劉備其實跟他們還有點別的更久遠的交往——劉備不是十五歲就開始給馬販子當向導帶路和護送商隊了麽,所以其實等於是被這些人雇傭過。
劉備覺得那麽多“供應商”都見了,當年的雇主和投資人也見見比較好,就派人去找,他反正要在涿縣喝個十幾天,等得起。
足足又過了七八天之後,還真被劉備派出的騎兵,把張世平、蘇雙二人找來了。
這兩人比劉備年長十幾歲,畢竟劉備十五歲開始混社會的時候,他們已經是自己帶隊的富商了,當時就二三十歲年紀。
劉備都已四十二歲,這兩人自然是五十好幾奔六的人了。
他們是知道劉備巡視關東、會路過老家涿縣的,但是不好意思怕尷尬,所以一開始沒來。
張世平的想法也很簡單:要是只是給了劉備五十金和一千斤鐵,那還好說,只是投資讚助,現在還不得好好過來連本帶利討個重賞。他們知道劉備的為人,肯定不會吝嗇的。
但關鍵尷尬的點在於,他們還雇傭過劉備當保鏢和向導,萬一這事兒好說不好聽,抖出來讓皇帝難堪呢。所以他們才沒打算在人多的場合湊熱鬧,打算以後單獨找劉備,免得丟臉。
最後還是沒躲過,被劉備從外地找出來了,他們也很識相,決定閉口不提劉備當過保鏢和向導的黑歷史。
誰知一見面之後,劉備跟他們喝了幾碗,居然就主動自曝黑歷史。
那是劉備又一次沒忍住,架子鼓和鑔這些打擊樂已經有點滿足不了他的酒後興致了,所以趁著老朋友都在,當眾舞了一套雙股劍,舞完之後,就逮著張世平追問:
“雖然朕已經多年沒跟人動手了。不過,張公蘇公,你們是知道朕的武藝的。光憑這雙股劍術,走南闖北遇到百十號賊寇也不在話下,是不是!
當年朕給馬隊護衛,沿著太行南下雒陽,遇了那麽多突入幽並的鮮卑賊人,不還是手刃十余賊!那次有多神勇,張公你是親眼所見的,給大家作個見證!”
張世平聽完,嚇得臉都白了,這皇帝自曝當年當保鏢時的勇武,還要雇主作證?
但被劉備醉後一手拿著劍、一手拉住他衣衽逼問,張世平也不好不開口啊,只有唯唯諾諾:
“陛下神勇,世所共知。當年確實護住馬群一匹沒丟,還從殺散的鮮卑賊手上繳回來兩匹。這是千真萬確,不敢欺心。陛下記性真好,光和年間的事兒還記得清清楚楚……”
“看!朕早說吧!朕早說吧!你們還別不信!真以為只有雲長翼德能打呢?朕的武藝那也是……嗝……”
劉備大笑,最後還是被酒嗝所止。
李素在旁邊,心中居然冒出一個梗:醉酒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醒酒之後有哥們兒幫你回憶……
還好,這個時代沒法拍照錄視頻,也“沒有記憶”,劉備的酒瘋不會被記錄下來。
李素第一次僥幸於自己活在一個沒有互聯網的時代了——至少古人你想抹掉生活小事方面的出醜黑歷史,還是比現代人容易多了。沒有那麽多痕跡,沒有那麽多數據。
或許這也促使了他們愈發放浪形骸吧。
李素的耐受力終究不如古人,他恰到好處地製止劉備繼續出醜,又不能明說,就改為提醒劉備給張世平、蘇雙封賞。
“陛下,既然張公、蘇公有毀家紓難之功,朝廷自當重賞……”
劉備這才收住自誇武藝的話題,被帶歪了樓:
“丞相說得是,你們二人當年襄助朕黃金五十斤……如今各封你們五千戶縣侯,還可以特許你們的子孫,承襲爵位時,可以破例不必每代減一鄉食邑。
另外,二公也上了年紀了,就不讓你們勞頓了,可各薦一子,授年俸二百萬錢的蔭官,終生任職!”
劉備隨口一句話,世襲的侯爵和當時的蔭官都有了。
蔭官當然只能當一代人,而且是沒有實權的,所以相當於就是給每年兩百萬錢的工資。死了就沒了,他們年長,才授給他們兒子輩。
李素聞言,覺得有些不妥,因為侯爵要每傳一代減少一點封邑戶數,這個規則剛剛才定了沒多久,皇帝一高興直接給破例,只為了顯示“讓老朋友的子孫世世代代別擔心生計”,似乎不太好。
畢竟值得開這個口子的人太多了,以後不好堵啊。
不過,劉備正高興呢,別人肯定不敢勸的,也就李素了。
他斟酌之後,很有擔當地提出:“陛下,公侯世減戶數,這是朝廷新法,甫立未久便破例,不利於立信。臣知陛下仁德念舊,欲二公子孫世代衣食無憂,臣思得一法,可不破例,亦起到同樣的效果。”
劉備還是很納諫的,看這些天難得李素嚴肅一回,他酒也醒了幾分:“丞相所見,定然精到,但說無妨。”
李素:“張、蘇二公販馬為業,可給他們授予子孫世代傳襲的免稅符券,如每年販馬匹牲畜數量在多少以內的部分,朝廷不收關榷交易諸稅。
如此,子孫世世代代獲其利,又不是憑空白得,還能勸業,同時不破朝廷法例。”
劉備一愣,擊節歎賞:“這個法子好!而且這個法子……似乎可以推而廣之,以後凡是對於以財物襄助盛舉、毀家紓難的義士,都可以采取少量的世襲免稅證來酬謝。
不過這個數量也要嚴格控制,涉及的商稅品類也要慎重。依朕看,糜家、甄家等族,都可以分出旁支接受此賞。如此嫡支可以入仕、承襲爵位,庶支可以經商嘛。”
劉備居然一下子說出一大串心得,可見李素的建議也是撓到了劉備內心一個思考了很久的隱痛點。現在一下子提出了解決方案,才融會貫通。
李素也趁機補充:“確實應該控制總量和品類,依臣之見,鹽鐵這些產量有限的必需物資、國之要害,不可輕易開放長期免稅。
牲畜販賣、棉絲紡織、瓷器香料,這些領域倒是可以酌情放開一些。而且,朝廷為了重新一統大漢,已經發到第四年帶息抄引了,按照之前商定的計劃,明年還必須再發一年。
如此,統一和安定民生這些年,朝廷累計欠債計五百億錢,按一成利息、逐年還清,最後實付至少七八百億錢。
如今朝廷一年商稅七八十億錢,而田賦丁稅得維持戰後重建和日常開支,抽不出來還之前欠帳,沒有十年之功怎麽還得清?
若是稍有其他開支,比如還要新修運河、鮮卑入寇、或是遠征公孫度、處置其他四夷,都會讓朝廷財政捉襟見肘,不得不加稅……當然,具體還要民部和財部會商,不能酒後而定。”
後面還有些細節設想,李素沒有說下去,主要是還有一些等著劉備封賞的家夥在旁邊聽著呢。
而“永久免稅”這種東西畢竟會傷害長遠利益,所以李素不得不再套上一些限制條件。
這些限制條件,就沒必要當著“受害者”的面討論了嘛,這麽喜慶的日子,先報喜不報憂即可。
劉備也意識到了,丞相肯定是留了後手防止損害長期財政,便點點頭,自己盤算了一個賞格:“那就賜張、蘇二公免稅符券,每年免稅牛馬貿易各百匹、羊五百頭,可擇子孫傳繼。”
張世平、蘇雙連忙謝恩。這個數量其實不少了,畢竟每年都免稅販一百匹馬,哪怕僅限於民用馬,那也多了一大筆利潤了,要是家族經營個幾十年,那不就是累計幾千匹馬的免稅了。
這是給劉備的最原始輪投資人才有的待遇,後續來得晚的毀家紓難富商肯定沒那麽高投資回報率。
今日隨駕飲宴的還有不少高級官員, 乃至少數幾個元從親貴家族的成員。
糜竺的長子糜威最近也隨駕,聽了劉備跟李丞相商量的新辦法,就開始內心活絡,想著要不要讓父親拿之前朝廷欠他的錢、認購的國債,拿一大筆出來買個世襲長期飯票。
他自己是要繼承爵位的,將來會當官,或許用不上。但可以讓他的某個庶出弟弟來繼承免稅符券,家族分出一個旁支以後世代經商。
同樣的,諸葛家今天也有人隨駕巡遊。諸葛瑾諸葛亮兄弟當然是身居高位不可能經商了,但諸葛均還有諸葛家的小姐,未必不能減計大筆國債,換點永久免稅券。
劉備搞定了老朋友老鄉親夥計的賞賜之後,也是頗為感慨。
想到當初劉邦回鄉大風歌時,對諸將著實殘忍,是逼反了那麽多將領、又平叛之後才回去的。自己如今別的都可以學劉邦,但在信義上面一定要做個切割。
既如此,趁著這個機會,把最後一年的統一大決戰裡的戰功,也都封賞一下,算是對舊時代有個歷史結論。
畢竟,去年劉備也封過兩個公爵了,但那次只是對平定淮南和河北的功勞的分配和賞賜。
最後的豫州大決戰、擊斃曹操、迫降兗豫青三州的功勞,還沒封爵呢。
劉備趁著歡宴撒好處的時機,把這些事兒都辦了,回雒陽後只要補全手續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