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農分離的募兵製實施之前,華夏大地上的軍閥,除了西涼軍那種不事生產光靠搶的禽獸以外,其他諸侯多多少少都得尊重農時,春秋耕作收割,冬夏農閑用兵。
這樣,才能讓自己的領地有可持續發展性,不至於竭澤而漁。
尤其是195年,建安元年,隨著天下漢臣諸侯名義上重新聽命於皇帝,無法興無名之師互相攻伐,這種收斂就愈發明顯了。
從正月下旬,到三月過半,整整兩個月的春耕季,以及春耕前的開荒準備期,所有州牧都在種田,沒有挑事。
李素自然也不能例外,他在成都每天除了吃喝玩樂泡澡搓背,就是料理日常公務、勸農整頓,一派無為而治。
直到三月下旬,李素才結束了無為而治,有了一些動作。
首先,是他在三月十六的時候,就派了信使,正式給劉備上書,勸劉備在自己後方的部分州試行“廢牧立使”,陳明利害。信送到之後,劉備自然會在長安組織討論,形成公論,然後送去雒陽請皇帝批準——
劉協正月裡就已經從弘農起駕去雒陽了。河南尹朱儁自194年下半年開始,花了不少錢修繕雒陽宮殿,年底的時候已經初步修複了。
雖然沒有靈帝時那麽奢華,很多裝飾性的東西破壞了之後也沒重建,但至少已經沒有斷壁殘垣,廢墟垃圾也都清理掉了。修複後的皇宮只能說是簡樸而乾淨,頗有簡約風,住肯定是沒問題的。
劉備想在自己的統治區內實施民政改革,而且理由充分,有“為了防止國家再陷入軍閥割據”這個大義名分,劉協當然不可能阻止了,也沒借口、沒實力阻止。所以這事兒也就是往返走個過場,主要時間都花在信使趕路上,不出兩個月肯定會有定論。
李素的信使三月十六離開成都,四月初八抵達長安,劉備會商討論、讓鍾繇荀攸劉巴都諫言獻策,花了六七天工夫。四月十五派鍾繇從長安出發,帶著劉備陣營的共同意見去朝見皇帝。
鍾繇因為是文官,不能跟快馬信使那樣沒日沒夜趕路,所以走得慢點,長安到雒陽七百多裡路走了十天,十八日到華陰,二十日到弘農,二十五到雒陽。
劉協接見後,拿著鍾繇呈遞的劉備表章,問董承、段煨和朱儁,還有作為三公的楊彪、蔡邕、趙溫,讓他們都發表意見:
“諸卿,皇叔表奏右將軍李素由益州牧調任雍州牧,並力陳當年劉焉逆賊‘廢使立牧’之失當,建議在益州等無戰亂的內地州重新廢除州牧,另設三使,以為試點,觀望對於上述各州漸漸消弭軍閥割據之患的效果,卿等以為如何?”
在掌握兵權的三人當中,段煨跟劉備關系相對最若即若離,畢竟段煨當初在涇原之戰中就已經決心投靠劉備求個安定了。後來是機緣巧合董承得勢,段煨又不得不回自己的根據地弘農,才跟董承一起留在中樞。
所以劉協垂詢時,段煨第一個表示:“陛下,臣一介武夫,不懂民政。但自先帝以來,天下大亂,凡禍亂天下的軍閥諸侯,無不是刻意強化自己的兵權,沒聽說有在自己管轄州郡內削弱兵權、製約自己手腳的。
何況漢中王此論並未要求推行天下,只求在他管轄數州內施行,也不虞其他心懷猶豫疑慮的州牧猜忌,可見其心在公、所倡穩重。”
劉協沒有表情地點點頭,然後點名讓董承開口。
董承是如今朝中將領跟劉備關系最戒備的一個——也談不上敵意,純粹只是戒備,因為劉備的武力太強大了,讓董承忍不住猜疑恐懼。
所以董承委婉地說道:“漢中王此論確實為公,只是實施之際,難免有些……讓人看不明白。他若是覺得各州不該再設州牧,為何在李素建議以後不再新設州牧的同時,又趕著讓李素調任雍州牧?雍州不也是內地無需防范蠻夷外敵的州,那也是朝廷腹心所在,要是按漢中王的建議,雍州首先該設置三使。”
沒想到董承剛說到這兒,三公當中作為知兵權威的太尉楊彪出言反駁了:“車騎將軍此言差矣,雍州如何能說是無需防備邊患的內地州?郭汜在武都,與雍州安定郡的朝廷守軍隔隴山對峙。
我以為,漢中王在雍州暫時繼續設置州牧,也是為了更快更便捷地調度資源消滅郭汜這個禍國余孽。而且北地郡、馮翊郡與河套諸胡鄰接,也未徹底掃平。從中平五年須卜骨都侯以休屠各部叛漢以來,雍州早就有邊患了,無非之前休屠各部並未真正大舉入寇。”
楊彪這番話,讓董承的反對不太站得住腳,他本來也就是強詞奪理想方設法找借口,本來就不嚴密。
董承暗忖:“哼,你兒子當了大行令,都不來雒陽赴任,反而留在長安、或為劉備出使四方。楊彪,你這不忠之心,簡直昭然若揭!”
可惜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就徹底撕破臉了,也就只能心裡想想。
其他兩位三公沒怎麽插話,司徒趙溫就在那兒當和事佬,勸董承和楊彪。蔡邕則是全程老神在在一言不發,眼觀鼻鼻觀心,反正皇帝討論的是要不要給他女婿另外調任一個州牧,這議題他要避嫌。
劉協掃視全場,對朱儁投去鼓勵的眼神,讓朱儁最後扮演定海神針、消弭朝中分歧。
朱儁原本是不想發言的,主要是他身體不太好,已經沒了當年的雄心壯志。
歷史上的朱儁,在195年就死了,不過歷史上他的死因是“郭汜扣押百官時,朱儁性情剛烈,不甘受辱氣死”,所以現在沒有了郭汜的羞辱,他好歹還能走動。
但畢竟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身體本來就不好。去年下半年為了操心徹底修複雒陽皇宮的事兒,他又親自奔走、經常加班加點監督工期,深秋初冬的時候還偶感風寒了兩次,身體愈發虛弱。
劉協讓太醫給朱儁看過,當時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只是讓朱儁靜養。回來後劉協私下裡問那個太醫,讓他別怕說錯話,不要諱疾忌醫。然後劉協就得知:哪怕朱儁沒有別的什麽意外,估計也就這兩年了。而且風寒和勞累讓朱儁的心肺都有一定的受損。
從現代醫學來看,那就是高血壓心臟病這些風險都在提高,還有風寒轉化的肺炎漸漸趨於慢性。當然這些細節太醫肯定是說不出來的,古代也沒這些醫學概念。
從那以後,劉協就給了朱儁唯一的特權——上朝的時候可以賜座。
此時此刻,朱儁見他不出馬就沒個結果,皇帝也給暗示了,就掙扎著要撐著身體站起來。
劉協連忙出聲,示意旁邊維持朝議秩序的宦官過去扶著:“大將軍不必起身,坐著回奏即可。”
朱儁拱了拱手,順勢重新坐好:“陛下,老臣以為,漢中王此議,於國有益。長遠來說,確能減少邊將割據。至於他先試點哪裡、後試點哪裡,並不是眼下最重要的議題。不如先做下去,效果好了,自然可以要求他在所轄數州全面推廣。
天下還有那麽多州牧戀棧不去,不肯支持這項改革呢,我們何必對漢中王苛責過多?天下大勢板蕩如此,皇室權威衰微,乃近十年戰亂,累至今日,自然也非一朝一夕可解決,陛下春秋鼎盛,何不嘉獎忠善,徐徐而為。”
最後這句話,對劉協的打動很大。
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他才十五六歲,還有得等,找機會找借口擠兌住天下統兵諸將才是最好的,反正那些長輩軍閥都活不過他。
“既如此,便準皇叔所奏,太常卿,擬旨。”
準了設立三使和調任李素為雍州牧後,下一個議題就是確立其他一些原先就沒有州牧的州的三使人選——這跟前一個議題是獨立的,一碼事歸一碼事,要單獨討論。
劉備要拆分益州為益州和滇州,然後在益州、滇州推薦三使人選,這些劉協已經不過問了。
但劉備建議在交州設三使,這是肯定要經過朝廷討論的,交州有機緣設使,只是因為交州刺史張津被殺之後,朝廷沒有任命交州牧。
劉協:“皇叔另一封表章中,表安南將軍趙雲領交州防禦使,長沙太守魯肅為交州布政使,並希望朝廷配合於他,從朝中另派一人為交州觀察使,以見證三使制度的效果、能否不戰而使交州各郡重新歸於朝廷統轄、按舊製四時納貢。諸卿以為趙雲、魯肅是否勝任?若從其議,觀察使又派何人為妥。此人既要足夠秉公,又要名望足以服眾,才能監察魯肅施政。”
劉協對於劉備表的這兩個人選裡的趙雲,還是非常有好感善意的。畢竟趙雲當年在十常侍之亂中、劉協從南宮通往北宮的複道上,跳橋逃生,趙雲救助過他。劉協後來也觀察過幾次,發現趙雲是劉備帳下諸將當中最重視大義的。
這一點跟關羽張飛不一樣,關羽張飛更多就是跟劉備私交好,他們忠漢是因為忠劉備。而趙雲的忠漢更多是純粹的忠漢。
所以劉協言語當中,下意識就表達出了一個傾向:如果派去觀察使,那也是觀察魯肅的,趙雲不用被觀察。
朝臣能做到如今的位置,個個都是人精,他們也聽得出皇帝的傾向,也不想吃力不討好做這個惡人。一番商議之後,楊彪趙溫蔡邕達成了統一意見:
“起奏陛下,臣等以為,各州設置三使,位在太守之上,必須從朝中派出九卿級別的重臣擔任,才足以示重視。九卿之中,現有大鴻臚王朗執掌安撫各方,正當其責。且王朗擔任大鴻臚前,原為會稽太守,了解南方山越事務。讓他觀察交州、協調夷越、督促魯肅,足以示天下以公。”
劉協看這一次朝中意見居然那麽統一,也就大筆一揮,頒布旨意讓王朗去監視趙雲魯肅。
這也算是朝廷往劉備陣營內部安插的一顆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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