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與諸葛亮從新城沿著伊水策馬北行,不疾不徐,一路上諸葛瑾正好順便沿途觀瞻河南尹在二弟治理下的新氣象。
至於他帶來的移民和基層官吏,還要在新城多盤桓一兩日,等著坐船轉移。因為移民哪怕只是帶了必要的隨身財物,轉移起來依然太過沉重了,走陸路是不得已而為之。
從益州移民來河南尹,全程九成以上的道路都能走水道,只有南陽郡與河南尹之間、經過魯陽-梁縣的那一段,要走一百多裡陸路,這段是翻越伏牛山的路程(東邊的嵩山更難翻,所以寧可翻伏牛山)。
從梁縣到新城之後,因為新城瀕臨伊川,諸葛亮提前籌集了一些伊洛水流域的民船在此等候,移民到了之後可以直接上船,再轉移最後的兩三百裡路。
諸葛瑾一路走馬觀花,看了新城縣(今伊川縣)到龍門伊闕關之間,沿伊水幾十裡路上,農田都粗略翻整過了,燒荒露出了微微發黑的肥沃土地。
百姓們還有普遍住上瓦房的,甚至有些瓦房看起來還比較新,都沒人住,應該是諸葛亮征發徭役施工、造給新來的移民住的。
諸葛瑾不由感慨起這地方居然還挺富庶。
“雒陽殘破多年,之前司空讓我組織移民,把今年的益州移民拉到這兒來,我還以為是百廢待興之狀。
居然百姓還住得起瓦房,雖然有些摻了草輥茅茨、采椽泥糊,畢竟看得到磚瓦痕跡。賢弟治理河南成績不小啊。”
諸葛亮內心得意表面謙遜地微微一笑:“這沒什麽,只要善於統籌,重建雒陽周邊,還是比那些真正苦寒荒僻之地要容易的多,畢竟這兒基礎好。
當初率經戰亂,遍地火焚,可畢竟不可能把磚瓦木石都燒盡。尤其城南皇家園林眾多,有些地方已成斷壁殘垣,其實有心管理的話,還是可以回收回來不少可用的建材。
燒荒的時候,把拆下來整理好的廢舊磚石瓦當碼好,堆上要燒荒的草木,再過一次火。草木灰吹去,留著當肥料,那些建材就能重新用了。
造民宅也不用太講究,就算磚瓦變脆,也好過直接用草輥茅茨絆上黃泥砌牆築頂。李師是變通之人,陛下也豁達聖明,不似懷帝時不可言父兄過、不敢拆毀南郊皇家園林殘跡。”
諸葛亮侃侃而談,把他修複雒陽周邊的心得,說得很是頭頭是道。他這番治理,卻比後世歷史書上津津樂道的“丁謂修汴梁,一舉而三役濟”還要高效井然。
丁謂修汴梁宮室、街衢的故事,是記載在沈括的《夢溪筆談》裡的,被認為是宋朝那種商業社會下,政府工程高效的典范了。
但丁謂也不過是挖汴梁大街取土、挖街後通汴水運其他外需建材物資、最後再把建築垃圾填埋回去修複汴梁的大街。
要比對施工人力的節約,諸葛亮直接把經過戰火后宮室和皇家園林已經用不了的淘汰舊建材,拿來置換給民宅,廢物利用方面,已經不可能再加強了。
至於“建築質量”問題,說句實話,如果諸葛亮不這麽乾,新移民和雒陽周邊原本的百姓,也不可能有財力去用磚瓦石頭造民房。
廢舊的磚瓦就算質量再差,也比老百姓直接用草輥加強黃泥巴要好得多。
之前雒陽地區的統治者之所以沒這麽乾,一方面是朱儁時期不敢隨意拆用廢棄皇家園林的建材,劉協活著的時候也不便拆他爹留下的遺物。
袁術袁紹二賊入主雒陽期間,則是完全沒話心思精力好好經營這些領地。袁術是沒時間,袁紹則是覺得這是一塊前沿戰區,建設好了也未必長治久安。
現在劉備派了李素來,才算是真正對雒陽周邊有了主人翁的意識,好好種田,覺得種得好了成果收獲都是自己的。
只有當自己的地盤來種,種田才會種得好。各種實用主義的法子都會想辦法用,而不是擔心犯官場忌諱朝廷忌諱而不敢做事。
其實,哪怕諸葛亮這一個月的“大拆大建、棄廢修新”,也不是完全沒遭到攻擊。
長安那邊,有些眼光不好使的禦史監察型的官員,納言官,也有彈劾諸葛亮“拆除靈帝園林”。只不過劉備是呵呵一笑,直接丟到旁邊沒理會。
劉備這樣幼年時家族跌回草根再慢慢爬上來的皇帝,比其他諸侯都懂民間疾苦,他壓根兒不在乎這些東西。
就算雒陽將來成為新都,需要“另建奇觀”,他也放心完全托付給李素決策,反正那些“先帝”留下的東西,在劉備看來拆起來完全沒有心理負擔,反正一切以效率為主。
而且,李素那麽穩健的人,他本來就是這麽乾的。
在默許諸葛亮盡量廢物利用拆廢棄園林建材的過程中,李素早已“巧立名目”表示要對靈帝留下的一些東西進行“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進行“繼承與發展”。
畢竟李素自己也有“水利專家”這方面的人設,他對於靈帝的問題,基本上是定性為七分過、三分功,這也是劉備政權對桓靈問題的一貫態度。
哪怕劉備登基的時候,是學的光武帝。光武帝劉秀邁“成哀平孺子嬰”四代,追尊漢元帝為皇考,劉備邁“衝質桓靈”,認漢順帝為皇祖(爺爺輩,因為衝帝八歲就死了,所以沒法認正統性同樣毫無懸念的衝帝為爹,隻好再加一輩認順帝為爺爺)
但劉秀當年也只是說“縱使成帝複生,天下不可復得”,但並沒有說漢成帝是十足的昏君、毫無一處可取。
加上靈帝畢竟提拔過劉備,有恩,所以哪怕是昏君,也要比劉秀對成帝的定性再好一些。
沒有七分過不足以失天下,沒有三分功不足以證明漢統依然不當絕。
所以,李素在劉備的指導思想下主持河南尹地區的戰後重建工作,到了具體落實階段,就要把對靈帝的“三分功”的界定,強調在“靈帝對於大漢水利建設和技術進步方面的貢獻”上。
不能把靈帝修南宮、西苑、畢圭苑這些事兒都說成禍害。
畢竟靈帝也就這點功績歷史上拿得出手可以堂而皇之吹噓了。
哪怕是後世黑漢的歷史學者如易大師,在講曹操年輕時的朝廷政治生態時,提到靈帝,也不得不承認“靈帝辭賦寫得不錯,個人興趣和貢獻主要在給排水工程領域”。
李素五年前主持收復關中後的戰後重建工作時,為了抗擊194年的關中大旱,也是大量組織百姓造翻車汲水灌溉。
當時就有關中世家清流攻擊他“這個翻車是當年的十常侍之一、擔任掖亭令的宦官畢嵐發明出來討好靈帝修水塔修噴泉享樂用的。你李素居然在大災之年造這種奢靡之物”。
那次攻擊當然是被李素輕易化解了,劉備當時也跟扔今天攻擊諸葛亮大拆大建那些奏章一樣,把五年前噴李素的人都無視了。
但既然有了這個由頭,李素這次也能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發掘:靈帝是七分過三分功,他發展水利科技這一點,目前在官方意識形態裡要正面認識。
同樣,十常侍宦官是壞的,但是掖亭令畢嵐這種純工程技術型官僚、發明家型官僚,沒有別的劣跡的,可以跟其他搜刮民脂民膏的常侍區別對待。(當然畢嵐的錯誤也是有的,他雖然沒有乾預朝政,但他不停迎合皇帝發明新的水法奇巧,導致皇帝有更多的地方花錢)
這樣處置也顯得目前的朝廷對事不對人、處斷公允。這一點也是劉備和李素一貫以來示天下人對宦官問題的態度。
早在十年前,十常侍之亂時,袁紹袁術兄弟主張的就是“凡是宦官都要殺光”,而劉備李素和曹操都是覺得誅其首惡、不罪無辜(曹操說的是“但付一獄吏足以”)
承認了靈帝的好處主要在水利方面後,李素就更方便扯虎皮拉大旗了。
他讓諸葛亮拆西苑和畢圭苑遺址找可用之材廢物利用時,打的是“改造翻修、與時俱進”的旗號,而不是直接拆毀。
這個措辭態度,倒是跟後世乾隆“翻修明十三陵”的事跡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韃子拆明皇陵肯定是要譴責的,李素這個只是拆皇家園林奢靡之物,性質完全不同)
乾隆那事兒,連電視劇《宰相劉羅鍋》都梗概地拍過:
乾隆因為乾清宮失火要重修,找不到足夠多足夠好的金絲楠木木料,因為清朝時金絲楠木因為生態惡化砍伐過度基本上找不到大樹了。
乾隆遊明十三陵的時候,發現明朝人還有很多上好的金絲楠木老料子,就讓“翻修”十三陵,金絲楠木拆下來他自己用,給十三陵換上新的差木頭。
李素用同樣的招數解決靈帝少帝懷帝的歷史遺留問題,徹底不被雒陽的各種遺址束縛,也就駕輕就熟。
這裡面的思考曲折,有些不方便直說,所以諸葛亮跟兄長聊天、幫兄長講解參觀的過程中,也沒有都說出來。
他只是挑能拿到台面上的話來說:
“兄長切勿以為李師這是要拆除靈、懷遺跡。他這是幫先帝重新修葺整頓氣象,順便也與民同樂,為先帝積攢遺德。
子曰:文王之囿,方七十裡,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所以要修複先帝過失、積攢遺德,關鍵就是‘與民同之’。
畢圭苑舊址,作為皇家園林不讓百姓與天下讀書人同樂、共享其利,那才是虐民獨夫所為。如果改造成天下士人共享其澤,還有誰會抨擊?”
諸葛瑾聽了弟弟一番曲線救國搞基建的大道理,也是饒有興致,很想知道李素打算怎麽誆騙:“哦?願聞其詳?不知司空打算怎麽個讓先帝遺址與民同樂?”
諸葛亮:“李師在張榜招賢,廣招天下擅工巧之名匠。打算把畢圭苑那些極盡奇巧的奢靡損毀部分徹底拆了,外面的宮牆本就殘破,也都拆了,磚石材料拿去給百姓修屋取用。
不過核心的水法台閣部分,倒是可以留用改造,畢竟那些地方的溝渠、水塔、上下夯台導流基建,都還能用,當初為了引水,工程量那麽大,廢了也可惜。
所以李師打算把這部分改造成將來的北場貢院——陛下將來遲早是要從長安遷都雒陽的。科舉考場貢院也要遷過來。
如今朝廷分南北場貢院,南場貢院在襄陽,就是李師在荊州當總督時造的,已經積攢了些經驗。
貢院也要數千人規模的澡堂,以防考試夾帶作弊,還省了搜身有辱斯文,還確保貧富舉子在進場之後著裝體面一致。
這城南畢圭苑的水法舊址,蓄水塔的舊台子,都可以直接拿來作新貢院的水塔。到時候造好了,肯定比襄陽的更加氣派, 也顯得大漢朝三興之後,優禮英才、人君重賢納諫。”
把皇家園林遺址,改建成天下舉子考試的地方,天下讀書人只要有本事,都能來享受這個前皇家園林的豪華,這也算是最高級別的與民同樂、仁德堪比文王之囿。
有這麽個積德的大招牌頂著,李素把漢靈帝留下的其他全部遺跡想怎麽拆了廢物利用,都沒人會多嗶嗶的。
“那司空還真是……奇思妙想啊。”諸葛瑾聽完弟弟的解說,也不得不瞠目結舌於欽佩李素的腦洞大開。靈帝的畢圭苑變天下貢院,排場。
諸葛瑾正感慨著,這一路順著伊水遊歷參觀的旅途也差不多結束了。他們緩緩騎了半天馬,進了伊闕關又走了二十裡,已經到了畢圭苑遺址,李素正在這兒設宴款待他呢。
諸葛瑾見了宮闕園林在望,連忙下馬,趨步上前給李素行禮。
“屬下參見司空,多年不曾有機緣再聆聽司空清誨,惆悵何似。如今終於得償夙願,屬下感戴司空提攜不勝!”
李素擺擺手:“誒,子瑜客氣了,益州布政使,職權可不在民部尚書之下。子瑜不怪我為了一己順手把你調來,就不錯了。”
諸葛瑾:“司空何以如此揣測,品秩高低何足掛齒,哪比得上蒙司空每日耳提面命、晨昏清誨的進益。”
李素:“行了,先入席吧。隨便坐,阿亮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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