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含釧三人神色匆忙地從內宮走回掖庭,三個人在二門埋著頭兌了牌子,沒叫侍衛看出端倪。
走到一半,含釧突然想起什麽來,啞著嗓子,“浣衣局不是立了新規矩,宮人出行必得成雙不落單嗎?”
小秋兒木了木,立在原地,紅彤彤的鼻子,圓圓的眼睛一動不動,“...今兒鍾嬤嬤讓梨桃和我一塊兒去內宮送洗好的衣裳,回來的時候,梨桃說肚子疼,將我一個人拋那兒了,後來...我就遇見了...”
小秋兒沒說下去,臉皮變得煞白,她明白了,含釧也明白了。
就像那五兩銀子。
人心,總比想象中,更容易俘虜。
含釧摸摸小秋兒的腦袋,看了看天色,吸了吸鼻頭,輕聲道,“走吧,咱們去內膳房,肚子也餓了,我給你做點東西吃。”
晚膳早已送走,內膳房點著兩三盞油燈,守夜的宮女兒趴在灶台上打瞌睡,見含釧、阿蟬還有個面生的小宮人進來,忙迎過來,“釧兒、阿蟬,你們哪兒去了?白師傅差點派人去找你們!又聽說皇后娘娘的人在長樂宮,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宮禁的時辰又快到了,便留了我在這兒守著等你們...”
油燈昏黃中,倒是瞧不清三個人紅腫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
含釧糊弄兩句,“...從長樂宮回來的路上,沒人帶著,我們就迷了路....正巧遇見隔壁浣衣局的小秋兒,就一塊兒出來了...”轉了話頭,“還有食材沒?都還餓著呢。”
宮女兒指了指竹籃子,“白師傅給你留了幾塊餅子,你們將就著吃吧。”打了個哈欠,“我先回去了。”
那宮女兒一走,內膳房重新變得靜悄悄的。
白師傅留的餅子回潮了,軟綿綿的,就像小卓子被石頭砸到地上,那根軟綿綿的脖子。
含釧一下子沒了吃餅子的興致,再看阿蟬和小秋兒,阿蟬滿面呆滯地靠坐在椅凳上,小秋兒低低地垂著頭,兩個人像兩根木頭樁子,動也不動,除卻輕微的呼吸聲,沒有更大的聲響。
含釧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另起了爐灶,拿瓷碗從布袋中挨個兒舀出松子仁兒、胡桃仁敲碎,再加上糖屑和脂油,和入面中。擼起袖子,把面揉成團後再壓成餅,送入上下都有炭火的灶火中烘烤。
不一會兒,餅的兩面都煎黃了,含釧麻利地撒上白芝麻。
做飯能讓她從別的情緒中剝離出來。
膩人的甜香、豐富的油脂香和能飽腹的小麥香,從兩面鍋鑽了出來。
炭火將燒餅烤得“滋滋”作響,白芝麻不一會兒也變成了金黃色,含釧戴上厚手套將餅子從爐火裡送出來,又用面篩子過了一層乳白色的奶酥,重新再放回炭火中煎烤,濃鬱的奶香味再也藏不住了,喚醒了兩個呆滯的人。
“釧兒...咱們剛殺了一個人...”阿蟬呆了半晌,如夢初醒般開了口,“你拿大石頭塊兒把一個人的後腦杓敲得粉碎,我單手卸掉了一個人的胳膊,他們...當著我們的面兒,割掉了自己的舌頭...”
阿蟬機械地轉過頭,看含釧行雲流水地、自然而然地烤著燒餅,不禁發出了一句靈魂質問,“是...只有我做了這個夢嗎?”
燒餅炕在灶上。
含釧沒應阿蟬的問,轉身切了一簇新鮮的韭菜,看鍋裡還溫著白爺爺留下來的羊骨頭湯。
湯被練得白白的,咕嘟嘟地躥著氣泡,帶了筋肉的羊大骨被燉得骨肉分離。
含釧趁著燒餅沒用完的麵粉,加水加鹽,三下五下揉了一個大麵團子,揪出三個幾子,神色自然地遞給阿蟬,“搭把手,咱撐拉麵吃。”
阿蟬木著接過幾子,開始了重複地機械運動。
小秋兒呆住了。
兩個時辰前,她們剛殺了個人。
而現在,她們準備吃拉麵。
小秋兒搖了搖腦袋,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碗撒了韭菜和蔥花,噴香撲鼻的羊湯拉麵和一個金黃酥脆的奶酥燒餅就擺在了面前。
含釧輕聲道,“吃吧。”
太香了。
小秋兒腦子放空,將一口面送到嘴裡,面條上掛著羊湯濃厚的香味,專屬於羊肉的香味,不膻不腥,面條勁道爽滑,過水的時間特別何時,剛過芯就被師傅撈了出來,咬在嘴裡彈牙緊實。再喝一口湯,大約是熬的時間太長,湯裡充斥著肉的味道,韭菜的香氣也融在了湯裡,但韭菜還未煮軟,口感脆脆的,很解膩。
味蕾終於被打開。
奶酥燒餅一口咬下去,豐富的口感重新洗滌了口腔,松子仁兒、胡桃仁兒還有黃糖的甜膩瞬間搶佔了剛才被羊湯佔據的高地。餅子酥酥脆脆,甜到了心頭。
小秋兒將頭埋在羊湯大碗裡,劫後余生的驚恐和第一次見血的發抖,全都被這碗濃香四溢的羊湯面和這一盤酥脆香甜的燒餅一一化解。
小秋兒吃得很香。
這就是食物的力量。
含釧的聲音很輕,似乎帶著一絲看破看透的意義,“如果沒有砸死小卓子, 死的就是你和我們。小卓子,得手後,他害怕事情敗露,會想盡一切辦法置你於死地。而現在...死的是他...不是我們...”
這和夢裡,不一樣了。
小秋兒還好好地活著吃羊湯面呢...
阿蟬感受到含釧的情緒,緊緊握住她的手,含釧回之一笑。
醒來這麽久,這麽久....壓在她胸口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殆盡。
她感到自己,這才叫真的醒了。
渾渾噩噩地在掖庭混日子,固然能保命...可,她的人生呢?她如今的人生難道只有躲避徐慨,這一個意義嗎?不敢好好做菜,不敢進內宮,不敢在宮裡混出名堂...只因為了躲避徐慨...
她的人生該何去何從?
她身邊的阿蟬、她努力救下的小秋兒、告老還鄉的白爺爺,他們的人生呢?是不是也可以變得不一樣?
就像本該在火紅的楓葉下被陰謀算計致死的小秋兒,如今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一樣。
含釧看了看正燒得旺盛的爐火,再看了看面前吃飽了喝足了,恢復了精神的小秋兒和阿蟬,抿嘴笑問,
“好吃嗎?”
油燈在明,爐火在暗,小秋兒鬼使神差地覺著,眼前這個剛救下她一命的姑娘,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比天上的星星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