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字章節!剩的明天補,嗷嗚)
這是含釧頭一次到曹家的甲字號庫房。
就在湖後的耳房。
一推開門,明亮的光從朝南的窗欞傾斜而下,羅列著的木架從北排到南,從東排到西,百來個三層的木架子按照一、二、三、四...順序編排,或是拿紅布罩住,或是用雞翅木的匣子裝起來,含釧無意識地低頭,看到了一塊紅布下罩著一塊皮子很硬的石頭...
石頭也能進曹家的甲字號庫房?
含釧彎腰將那塊紅布掀開,一塊比她雙臂張開還長、比她一隻胳膊還寬的巨石出現在眼前。
照管甲字號庫房的老嬤嬤在旁邊弓著腰低聲解釋,“...這是雲南那邊的漕幫送到禮,說是石場標紅的尖貨,誰也不敢開,害怕毀了這一大塊原石。”
含釧眼睛尖,迎著日光看到石頭皮上開了個窗,濃稠的綠,好似下一刻泫然欲滴...
若這一大塊全是這個料子...
鳳鳴胡同的宅子,曹家能眼睛不眨地買三棟五棟的!
含釧一路看過去。
北宋紫定玉壺春瓶、北宋官窯天青釉筆架、北宋鈞窯玫瑰紫釉鼓釘三足洗...甚至還有幾隻刻有銘文的銅器和刻著書字的龜殼...有三五個木架子上全是薄薄的一層匣子,含釧輕手輕腳地打開看了看,全是前朝的舊古畫古籍,有一冊泛黃卻打理得很好的書冊放在金箔製成的內襯裡,含釧踮起腳看,《黃州寒食詩帖》——含釧不由張大嘴,蘇東坡的寒食帖...這東西不應當在宮裡嗎?合著先皇四處找尋,費盡心機得來的《黃州寒食詩帖》是贗品?
還是說,自家這本是贗品?
含釧把疑問小小聲說出口。
庫房嬤嬤登時不幹了,頗有些被侮辱地道,“宮裡的是假的,咱們家的也得是真的!只是既然宮裡有了一本,那咱們家的就不能再出現了。”
喲呵!
還有這覺悟!
含釧笑起來。
一直走到最裡面,有幾隻木匣子蓋得死死的,還拿鎖扣鎖上了。
庫房嬤嬤懂事地解釋道,“這是醒大郎君的珍藏,據說是遊歷得來的玩意兒,名叫火銃,往前醒大郎君在院兒裡演示過,‘砰’的一聲,靶子就倒地了,比弓箭還厲害。”
哇哦。
這東西,含釧聽說過。
夢裡頭,徐慨研究過這東西,不過還沒研究出個名堂來,就走了。
含釧輕輕點頭,眼眸向下一垂,終於找到了她尋覓之物——那抬被紅布罩住的黑青玉彌勒佛,正笑口常開地坐在地上,露出一個小角。
含釧將紅布一把掀開,蹲下來細看了看,轉頭讓小雙兒去秦王府把曲賦當時送給徐慨的那隻青玉蟬取過來。
小雙兒跑得氣喘籲籲。
含釧一手拿著青玉蟬,一手撫上那尊彌勒佛,緊緊抿了唇。
....
“應當是一種材質。”
桌上放著那尊彌勒佛,彌勒佛旁邊放著青玉蟬。
含釧低頭喝了口茶湯,聲音低沉,“我請珍寶齋的二掌櫃來瞧過了,雖然一個大一個小,可無論是從水頭、肉質、細密程度,還是顏色和絮,這東西是一個料子。二掌櫃說,北疆塔青的青玉,是昆侖虛的舍利,黑青玉的王者,以山料為主,也有少部分的籽料,經天山下的河水衝刷打磨,肉質非常細膩,也很油潤——玩兒這東西的人,是有些眼光的。”
薛老夫人臉色發沉,看了眼那尊彌勒佛,“又是北疆...”
是。
又是北疆。
含釧再道,“左三娘來信,她求了她祖父翻查了十年前戶部的帳目,那八十萬兩銀子,被鎮守邊陲的西陲軍以修繕邊關為由,陸陸續續挖走了大半的銀兩。”
西陲軍、北疆的石頭...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一個人。
不對,是一個家族。
曲家。
含釧輕輕抬頭,蹙眉問道,“咱們家與曲家可有過節?”
含釧尚且能想到,薛老夫人自然也順藤摸瓜想到了曲家,老太太攥緊手,遲疑片刻後輕輕搖頭,“曹家常年在江淮一帶,曲家盤踞西北邊疆,牛頭不對馬嘴的,連交集都沒有,又如何有過節?”
難道是被人做了局?
含釧低頭悶了悶。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薛老夫人的後話,老太太聲音放得很低,“有一句話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十年前的曹家經兩代積澱,家中甚有恆產,又接連拿下了漕糧、官鹽、軍火的漕運...銀子是不缺的...可...護住銀子的能力卻在勳貴官宦面前不堪一擊。”
所以歷朝歷代,許多皇商會將自己的女兒或是嫁到簪纓世家做續弦繼室,或是送到宮裡從最末等的更衣做起...
不為別的,就為有自保之力。
再有錢,在官衙與官爺面前,你就是個孫子!
薛老夫人輕輕抬起頭,笑了笑,像是在譏笑自己,“當時的曹家就像是一塊兒肥肉,誰餓了都能來啃兩口。”
含釧聽得似懂非懂。
薛老夫人伸手將青玉蟬緊緊攥到手心,轉頭吩咐童嬤嬤,咬牙切齒地言簡意賅道,“讓曹生好好查一查當年北疆發生了什麽,像挖墳一樣,一抔土一抔土地往外挖!不見到棺材不停手!不見到真相不罷休!我曹家積攢了十年的冤仇,也該得報了!”
含釧微不可見地抬起下頜。
薛老夫人如今是動了真怒。
曹家的內奸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余氏與陸管事被關在豬籠裡沉了塘,曹含寶被遣送到通州的莊子上,等曹醒回來,再做籌謀。曹五逃得很快,更深諳漕幫追蹤之道,這隻兔子藏在老鷹巢穴裡舊了,將老鷹狩獵捕食的技巧學了個一乾二淨,漕幫的兄弟追蹤十日竟絲毫不見蛛絲馬跡。
“...要麽是藏起來了,要麽是投奔曲家了,他活著一日,一日就是個禍患。”薛老夫人手一松,又丟了一隻小隊前行追蹤,“他當真也狠得下心腸,婆娘姑娘、兒子全都不要了,一個人亡命天涯,我原先還敬他是條漢子,如此看來也不過是個蠅營狗苟、貪生怕死之徒!”
薛老夫人修書一封,江淮當即扣押了曹五長子長媳。
曹五孫兒在押解途中,患了高熱,死在了船上。
小雙兒聽了這話兒,“嘖嘖”兩聲,隔了半晌方道,“稚童無辜...”
水芳看了小雙兒一眼,抿了抿沒說話。
含釧遞了隻攪得粘稠可愛,味道又甜滋滋的麥芽糖給小雙兒,想起夜裡薛老夫人同她說的話,很有幾分感觸,“...萬般皆是命,曹五孫兒的死,怪不得我們,若曹五做下此等醜事時便心頭明白成王敗寇,若是他贏了,咱們這一宅子的女眷要麽去投江,要麽去上吊,總不能有尊嚴地活著的。若是他輸了,他那一房人的性命,自然也被放到了咱們的刀下。”
不是沒給過曹五機會。
傳出余氏與陸管事沉塘的風聲,就是給曹五機會。
只是他甩下了這麽一大家人,逃了罷了。
若是當真要怨怪,曹五的後人怨怪不了任何人,除了曹五。
小雙兒舌尖舔了口麥芽糖,嘴裡甜滋滋的,心裡卻懸吊吊,“若是當真嫁...”
小雙兒看了眼水芳,把“秦王”兩個字吞下去了,悶頭悶腦地歎了口氣,“您往後總是要嫁高門的,之後的爭鬥只會更嚴重吧?還不如就在家裡待著,或是嫁個不如咱們家的...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您想說什麽說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
含釧還沒說話,水芳輕聲道,“人生在世,不是這裡有難題,就是那裡有難題,窮有窮的難,富有富的辛,每個人都有困難和要解決的問題...不能因為問題多,就不過了吧?不如咱們家的難道就是好去處?多的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嫁給窮書生,反遭婆家人磋磨的。”
這就很有意思了。
一個是道家無為而治,一個是儒家兼濟天下。
都有道理。
含釧躺在軟榻上,雙手疊在腦後,仰頭看著屋頂木架子上的掛搭的暮雲薄紗。
若曲家當真是曹家的死敵,那無論如何曹家拚了這條命,拚了三代人,都要搞垮他。
而,在夢裡,三皇子是下一任聖人。
三皇子不倒台,曲家不會倒台,曲家不倒台,三皇子也不會倒台。
如此一來,就走到了死胡同。
三皇子和曲家互為依仗和後盾。
直面曲家,就是直面三皇子端王。
而她所中意的是,四皇子秦王...
這就將曲家與曹家的生死劫,變成了老三和老四的爭鬥...
這樣,對徐慨公平嗎?
強自將對曲家的仇恨與報復,放到了徐慨身上...與三皇子爭,就是和未來的聖人爭,與未來的聖人爭,不就是...
爭儲?
含釧想到這兩個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徐慨...去爭聖人的位子?
有點難以想象。
徐慨那張冰冰涼涼的棺材臉,渾身散發著一股冷面閻王的寒氣,去戶部當差的時候把左三娘他爺爺,左三娘他爺爺的副手,兩個小老頭兒鬧得都想辭官歸隱了...
這樣的人,當皇帝?
徐慨當皇帝?
含釧翻了個身,偏過頭去,頗有些浮躁。
這股浮躁一直持續到入夜。
含釧洗了頭髮,正拿香膏潤發尾。
“咚——”
窗框發出一聲巨響。
小雙兒抖了抖,嘴裡念念叨叨,一邊衝過去開窗戶,一邊罵,“哪兒來的野貓子!仔細將你捉了去灶屋拿耗...”
一個“子”字還沒說出口,被卡在了喉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