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別院回京後,雨一直未停,時而淅淅瀝瀝的小雨,時而狂風呼嘯的暴雨。
木蘿軒外院的那棵粗壯漂亮的美人蕉,經歷了狂風驟雨的洗禮,碩大如翡翠一般油亮的芭蕉葉低低垂下,火紅的花兒、嬌嫩的花蕊、濕潤的泥土...讓人覺得,這是那場暴雨之後,留下的最好看的東西。
也不知是怎的。
回來之後,曹醒告了兩天的朝,在宅子裡閉門待了兩日,既不出門,也不開窗,一日三餐皆是曹生送進去的。
用得也很少。
含釧炒的茭白肉絲,滿滿一盤,頂多挑了幾條茭白吃吃,肉絲全剩下了。
飯也是。
熬的小米粥,好歹能喝兩口,若是煮的乾飯,那可真是一粒也不想碰。
含釧憂心忡忡,反倒是薛老夫人勸慰她,“...緊繃了這麽多年,不敢松懈,不敢真正快樂...無論年紀多大,在別人眼裡,他只能當漕幫最後的稻草,他不可以哭,不可以憤怒,不可以悲傷,只能笑,笑著和江淮老家那些心懷鬼胎的宗族耆老鬥...讓他歇歇吧,讓他歇歇吧...”
含釧聽得有點難受。
沉鹽事件,爹娘突然暴斃,漕幫陷入動蕩。
那時曹醒才多大?曹醒比她年長八歲,那時,也不過是十三歲的少年而已。一個老,一個少,少年想保護年邁的祖母,祖母想保護年幼的少年,兩個人在殺人不見血的漕幫裡掙扎出來了...
含釧輕聲道,“哥哥喜歡吃什麽?”
薛老夫人摸了摸含釧的頭,“你哥哥小時候愛吃野鴨菜飯,等執掌漕幫之後,就是我吃什麽,他吃什麽...”
兄妹兩有些像,都沒有特別偏好的東西。
含釧是因為自小身處掖庭,不敢喜歡,而曹醒是因為事多時間緊迫,沒有空閑去喜歡...
含釧眼神一亮,撩起袖子就進了廚房,緊跟著一隻“呱呱”亂叫的老鴨子慘遭了毒手。
薛老夫人背過身抹了把眼,昨天,她真想將曹五的肉一片一片片下來,真想把曹含寶溺入護城河裡嗆死!她本預備讓人將曹含寶綁來,將曹五的長子綁來,當著曹五的面,把他的骨血一點一點拿刀剁碎喂狗!
曹醒攔住了她,隻說了一句話,“曹五,到底留了小釧兒一條命。”
只是將釧兒賣進了掖庭。
心軟地留了她一條命。
這才讓她打消了念頭,轉頭吩咐人將曹含寶刻上賤籍賣到東北去——他們家小釧兒在宮裡給人為奴為仆,她留著曹含寶一條命,將釧兒遭受的一切都如數奉還。
不要講什麽孩子是無辜的、孩子什麽也不知道的、禍不及妻兒這些鬼話!
在曹五做下這些事前,他就應當知道,一朝東窗事發,將迎來鋪天蓋地的報復!不僅是他,還有與他相關的所有人!在曹五擔當漕幫重要角色的身後,曹含寶、曹五長子、甚至早死了的余氏,什麽榮華富貴沒享過!?什麽鞍前馬後的伺候沒經歷過?!既然可同甘,那憑什麽不能共苦!
.....
曹醒給自己放了兩天假,到了第三天,真的就...
嗯...
含釧看著自己笑得如沐春風、一臉和煦的哥哥,像看到了鬼。
這,這恢復能力也太強了吧?
說兩天就兩天?
說不頹了就不頹了?
含釧點點頭,真男人,就是要說到做到。
剛下朝的曹醒還沒吃飯,換了身官服過來陪著老太太吃早膳,一見自己跟前多了碗油膩膩的野鴨菜飯,再看自家妹子閃爍光亮的星星眼,笑著抿抿唇,“怎麽了?看著我作甚?”再把野鴨菜飯往外推了推,略有些嫌棄,“大清早的,怎麽就吃這麽油膩?”
曹醒抬頭看了看薛老夫人,“您甭跟那些個老太太學,什麽豬油吃了身子骨暢通、什麽解密十大益氣延年飲食秘訣...這些個都是江湖遊士騙人的玩意兒,專騙您這些個老太太!”
含釧感覺受到了欺騙,“祖母說你小時候最愛吃野鴨菜飯的!”
曹醒愣了愣,回想起來了,展眉笑起來,“...那時候跟著祖母吃飯,祖母吃飯無鹽無味,放一小撮鹽跟要毒死她似的!一大桌子,就這麽一碗野鴨菜飯有點油水...不吃這個,吃什麽?吃清水煮白菜?還是吃黃瓜拌黃瓜?”
這倒是...
小老太太口味清淡得,都對不起千裡迢迢運回來的鹽!
饒是含釧這般做菜既有水準的國手,也摸不準老太太的脈...
小老太太總說鹹了鹹了,還總覺得含釧做菜放味素了,逮著就是一頓麻溜的教訓。
含釧笑了起來,薛老夫人筷子頭打了打孫子的頭,“沒得正經!”
又低頭喝了口紅棗薏仁粥,抬了眼皮,似是不經意地問,“你既不願意把曹五交出去。聖人那兒,你又如何交待?方大人的死,總要有人背上,這個時候不參曲家一本,恐怕好時機不等人。”
曹醒勾了勾嘴角,冷笑著意味深長道,“若聖人希望是曲家做的,沒有曹五,曲家也遭殃。若聖人不希望如今的曲家遭殃,就算有八百個曹五,也無濟於事。”
頓了頓,曹醒低頭夾了顆跳水蘿卜,笑道,“甭擔心,老四和我,心裡有計較。”
含釧拿碗的手頓了頓。
所以呢?
所以,徐慨和曹醒到底準備怎麽做?
還未等含釧問出來, 便見曹醒低頭三口兩口喝乾淨了碗裡的粥,又很賞臉地吃完了含釧做的“油膩膩”的野鴨菜飯,一邊用方巾擦嘴,一邊預備起身往外走,剛邁出兩步又折返回來,同老太太低聲道,“您也甭相看姑娘了,看來看去總不成,耗費您精氣神。”
“這麽著,今兒個,就今兒個!我給您一準帶回來一個好姑娘,保您滿意。”
這該死的笑面虎,往平靜的湖裡丟了顆小石子,不不不,砸了塊補天的石頭之後,瀟瀟灑灑轉身走了。
含釧手一抖,紅棗粥撒了一手,一抬頭見薛老夫人也麻了。
跌宕一生、什麽怪事兒沒見過、什麽怪話沒聽過的小老太太僵硬地轉過頭來,皺著眉喚含釧,“小釧兒...”
含釧抖著聲音,應了個“唉”。
“你哥哥...你哥哥說什麽來著?”
含釧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哥哥好像...好像說...要給您帶個姑娘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