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本子一般都以什麽樣的話兒作結尾來著?
自然是小娘子與小郎君成了親,掀了蓋頭,入了洞房,快樂又歡喜地生活在了一起。
可過日子,終究不是戲本子。
左三元成親後的第二天就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兩個衣著素淨、神容恭順,盤著頭的年輕婦人並排站在了她的跟前,低眉順目的樣子,聽話又溫馴。
“...這是幻春姑娘,這是敏夏姑娘...”尚家太太身邊的女使采薇,弓著身同左三元介紹,“都是大郎君身側常伴服侍的,如今便也是您的下人了,她們的去處,您看著安頓吧。”
左三元眨了眨眼睛,埋了頭,借著抬手抿鬢角的功夫,掃視了面前的兩位年輕婦人。
大抵都是圓臉大眼,看上去規規矩矩的,不像是能翻起波瀾的人。
既還是介紹姑娘,就說明還沒被抬姨娘。
也倒是。
世家子未娶親前,身邊自然也不會短了服侍的女人。她家裡的大哥哥身邊兩個女使就是這個樣子,待嫂嫂進門後,便做主抬了一個姨娘,另一個賞出了府,嫁了個還不錯的莊頭,也算是有了個體面的歸宿。
這是常態。
左三元不意外尚元行身邊有女人。
至少只有兩個。
若是放縱不規矩的人家,婚前身邊六七八個女人都是有的。
有的爺們兒不注意,還會在嫡妻進門前搞大通房的肚子,叫嫡妻難堪...
尚家處置她們的權利,交到了自己手裡,也算是蠻有規矩的了。
是賞出去,還是抬姨娘呢?
左三元抬起頭,扯了抹笑問道,“你們是願意繼續呆在尚家呢?還是願意歸家呢?若是想繼續呆在尚家,便需問一問大郎君還願意你兩伺候不?若不樂意呆在尚家了,我便做主給你們備嫁妝,置禮信,不虧待了你們。”
堂下兩個姑娘一聽這話,頓時有些坐立不安。
這叫她們怎麽說嘛!
都做通房了,誰不想當姨娘呢!
為尚家生下個一男半女的,以後也是能上族譜的人了!
可這話...這話怎麽說出口!?
難不成直截了當開口說自己想繼續留在尚家?繼續過著富足的生活?繼續做著以後飛黃騰達的美夢?
嗯...雖然確實是這麽想的,可若是當著主母這麽說出口,是不是顯得有點太不懂事了?
其中一個為難地抬起頭看向帶她們過來的采薇。
誰知采薇昂起頭來,裝作什麽也沒看到的樣子。
幻春跪著,拿手絞著絲帕,隔了一會兒方囁嚅著率先開了口,“...奴,奴還是想留在尚家服侍大郎君和您...”
左三元點點頭,看向幻春旁邊的敏夏。
敏夏遲疑片刻方道,“隨大奶奶做主,奴不是家生子,若是能發還回家與親人團聚,許也不是一件壞事。”
左三元沒立刻說話,一人賞了些東西便打發走了,隔了兩日,左三元收拾了一百兩銀子賞給敏夏,另派人將其送回了老家,特意遣了個嬤嬤耳提面命那家人,好好給敏夏找門親事,待成親的時候還有賞。
這頭送了人體體面面歸家,那頭卻沒立刻動幻春的位置,在大家夥都以為幻春穩坐姨娘交椅的時候,左三元賞了二十兩銀子給她,又叫人帶了話兒,“...既選了路就好好服侍大郎君,待產下一男半女,便也可修成正果,自己單獨有個院子了。”
得生了孩子,才有姨娘當!
這信號表示得夠明白了!
出府歸家的得了一百兩銀子,還擺明了身後是大奶奶的撐腰;死乞白賴留在大郎君身邊做著姨娘夢的,卻被一桶冷水澆在了頭上——還有得熬呢!生了孩子才得有出息!
敏夏氣得關門哭了好些天,紅著一雙眼當值,哭哭啼啼的,十分不吉利,反倒被尚夫人罰了三個月例錢。
尚夫人罰敏夏,擺明了就是給左三元撐腰。
左三元同含釧將這事兒絮絮叨叨念完,含釧笑道,“...你要立威,尚家沒人駁了你的決定,你婆婆還出面好幫你壯氣勢,可見尚家是接納你、尊重你的。”
左三元揚起頭,眼眶有些熱。
怎麽說呢?
她給了那兩個女使選擇的權利,選擇了就一條路走到黑了。
她不也是陷入了這樣的僵局嗎?
尚元行不算很喜歡她,待她很客氣,能稱得上相敬如賓,可實在不算親熱。
甚至,比先前她只是齊歡的手帕交,待她的態度更為生疏...
她慢慢發現了。
應該說在洞房夜之後,她就發現了。
尚元行對她,是敬重,是尊重,是責任,也是家族與家族達成共識下的契合。
她又該怎麽辦?
她期待的是相濡以沫的感情,期待的是知冷知熱的伴侶,期待的是能回饋她滿腔愛意的戀人...而不是一個冰冰冷冷的徒有丈夫的存在。
她想要的太多,尚元行給她的太少。
而她也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努力做好廣德伯夫人。
這是對自己決定的尊重,對自己選擇的善後。
做事總不能半途而廢的吧?
左三元攬住含釧,下巴靠在了含釧肩頭,鼻尖酸酸的,甕聲甕氣地說,“我只要不出錯,尚家憑什麽不敬著我?”扯了一抹笑,頭埋在了含釧的頸窩裡,到底還是淌出淚來,“我安安分分地做我該做的事情,不會的就學,便是一塊兒冰,我也能將他捂暖和了吧?”
含釧遲疑片刻,相隔良久方摸了摸左三元的腦袋,憐惜地歎了口氣。
這不一定。
傻姑娘,這不一定的。
有的人,一輩子都捂不暖的。
...
左三元嘗試了很多方法,學著尚元行身側女使們的樣子,挑揀些素淨產溫柔的衣裳穿,每日勤於庶務,兢兢業業從不休息懈怠,常伴尚夫人身側,陪著婆母聊擺吃茶。
左三元感覺自己像是一塊兒被磨平了棱角的石頭,在崎嶇的羊腸小道上彎彎曲曲地向前滾去。
無人在意她的形狀。
無人在意她的情緒。
只要她還能向前滾,她就是一塊兒好石頭,是一塊兒能夠為尚家奠基壘高的石頭。
忙碌的時候,左三元無暇顧忌自己的變化,閑暇下來,她每每閉上眼,隻覺得滿眼滿面漆黑,她看不到一絲絲光亮,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毫無變化的平庸。
萬幸的是,終於有了好消息。
她有孕了。
左三元特意換上了一套桃杏色的外衫,拎上食盒,她要親自去告訴尚元行這個好消息。
剛拐過壁角,左三元便聽見了書房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邁出腳,立在小院子裡往裡看,正好透過不大的窗欞看到尚元行與那個名喚白芍的女使一前一後站在書桌後,尚元行左手斂袖,右手執筆,如龍飛鳳舞般筆走龍蛇。
而,就在他身旁,白芍一邊磨墨,一邊眉梢帶笑地不知說了些什麽。
許是什麽歡愉的事兒吧?
否則,尚元行為何笑得如此歡快與寵溺?
左三元身形向後重重一靠,食盒“砰”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有些男人,不是不會與你溫聲細語地安撫笑言。
而是他不想。
每個人的笑,都是有定數的。
在別人身上用完了。
那麽,在你身上,他便就不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