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可以抹平一切。
連薑禾自己,有時都仿佛從來沒有過那些經歷,認為自己是土生土長的現代人。
在一個學習能力最強的年紀,來現代社會待了十年,最好的年華,最美好的經歷,都深深扎在二十一世紀。
只有偶爾午夜夢回,那些千年前的往事會浮上心頭,偷偷想一下二娘,再比較一下——如今她也是二娘的年紀了,說不定比二娘還要成熟。
畢竟她有兩個孩子,還有電腦手機……
論閱歷,論年齡,論經驗,都是完爆。
然後薑禾發現二娘那種聰慧,她大概是學不到了,因為環境不允許,只要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他的都有許青安排好,於是她活生生被許青慣成了如今的模樣。
許青與許文斌,父子倆面對面坐著,許文斌拿起杯子一口氣把茶喝乾,等許青再倒上一杯,他看著嫋嫋熱氣,過片刻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然後站起身。
“給我講個故事吧?”許文斌開口道。
沒有什麽事是經得住仔細推敲的,但猜測的真相有時候更離譜。
他想要一個答案,讓邏輯說得過去。。
什麽狗屁的孤兒……那是最大的謊言,是許青用心編織的,合情合理且無法推翻的謊言。
“以前小時候我經常給你講故事,你也給你爹講一個。”他說。
“那種木乃伊蛤蟆被天鵝叼去卻沒有肉隻吃到一堆布然後無奈放走的故事?”許青嘿嘿一笑,被許文斌瞪他。
午後的陽光落在露台上,暖暖的,春風不燥,還沒開始熱起來,樓下枝頭的樹葉嫩綠。
許文斌到露台拿起一米六的大長劍,也可以說是刀,這種規格的武器已經無所謂刀或者劍了,反正掄起來誰碰誰死,不過只有一個小小的弧度差別而已。
掂了掂,很沉,許文斌把它抽出來,劍身早已不再明亮,顯得有些殘舊。
這種劍連影視劇裡都很少見,讓人印象深刻的,大概只有繡春刀裡的丁修,也就是加錢居士:“那是我最親最親的小師弟——得加錢。”
常年把兵器扛在肩上,結尾時面對騎兵開無雙。
“這本來給薑禾準備的,還有露台,方便她練練拳腳舞一下劍。”許青倚到邊緣牆壁,從露台朝下面望去,“結果她喜歡種花了,就讓我獨佔了,有點浪費。”
他回過頭看許文斌拿劍試著揮動,笑了笑道:“爸,你說一個古代人來現代,會怎麽樣?”
“會引起軒然大波。”
“我重新問,如果你撿到一個古代人,該怎麽幫她適應這個社會?”
“一個古代人來現代……”
許文斌沉吟著把劍放回去,來到許青旁邊並肩站立,和他一起看著落日,想了一會兒道:“衣食住行,最重要的是有個棲身的地方,然後能吃上飯。”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老房子那邊一眼,對上了。
“然後呢?”許青問。
“然後……找幫助。”
“找誰幫助?誰能幫她回去?”
“……”許文斌頓了一下,望著遠處沉默,“能來,說不定就能回去。”
“這又不是電影,現實生活哪有那麽多奇跡,照電影裡演的,飛簷走壁在大街上拿著兵器乒乒乓乓,有一起過來的宿敵,邊打邊和現代人談個戀愛,最後找到什麽神器寶物或者遺跡,再重新跑回去,結尾時又西裝革履和女主角偶遇一下……”
許青說著自己都笑了,“沒有真的遇上前,你想象不出,我也想象不出,只有真碰到的時候,才能靠著已有情況去盡力安排。”
“怎麽安排?”許文斌道。
“假如我是突然從天而掉的大俠,你怎麽幫我在這個社會立足?”
“我……”
許文斌張了張嘴,眯起眼睛望向遠處,“一個住處,然後吃得飽飯,再一步步了解這裡的一切。”
“只有這一條路可走。”許青讚同。
“買課本幫她補上九年義務教育?”許文斌問。
“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都是從小在這個社會環境長大,被動學習,學著接觸世界,古代人沒有這種條件,只能什麽都一股腦地塞過去,靠時間來磨。”許青說。
許文斌輕輕點了點頭,“再帶她沒事的時候多出門轉轉……至少在小區裡混個臉熟,同樣也是用時間來磨。加上有網絡,只要學會上網,就簡單許多了。”
他瞧著許青道,“然後磨個幾年,基本就能獨立生活了。”
“幾年?”許青問。
“大概……三年?”許文斌估不準。
許青趴著欄杆上搖頭,“如果是個比較聰明,學習能力強的,有網絡幫助,每隔一段時間都能發現她飛快進步,我估計一年就差不多了。”
“然後剩下的就是身份。”許文斌道。
“身份不好弄,比起身份,其他反而是小事了,這個最需要時間,最差的情況,磨個十來年,半代人從小學到高考,這麽長的跨度在一片區域生活,一直騷擾戶籍處,走走關系,總能辦的下來。”許青預想最壞的情況,比薑禾那個愚蠢暴力的女人好得多,她竟然還想如果辦不下就那麽過下去,不領證都行,生個孩兒登記單親。
“持久戰?”
“持久戰。”許青笑,“而且不能藏太久,如果藏個三五年再去,人家問為什麽拖到現在才來,那就不好說了,太早也不好,時間短說不定會被查天眼,大數據軌跡之下,很容易暴露突然出現這件事,最好就是兩年左右這個時間點,剛好到結婚的年齡了,開始急戶口的事所以去辦,順理成章。”
“想的很細。”許文斌感歎。
“關乎能不能合法立足,必須得細。”
“結果運氣太好,準備的很多都沒用上吧?白準備了。”許文斌瞥他一眼。
“白準備總比沒準備好。”
“有沒有想過另一個辦法?”
“什麽?”
“直接坦白。”許文斌大拇指互相摩挲著,“如果真有這種事……”他歎了口氣,“你藏了十年,把一切都抹平了。”
“從藝術角度看,這種是曠世奇緣,從現實角度看,在你們眼裡她只有研究價值。”
許青頭微微仰起,望著天邊白雲,停了一下轉頭看向許文斌,“為什麽不從她的角度去想一下?”
為什麽不從她的角度去想一下?
“從古代人的角度?”許文斌愣了愣。
“沒錯啊,看我們這科技繁榮,如果真的有一個現實的古代人,你猜她會怎麽想?”
“嗯……”
許文斌努力代入,“被高樓大廈震撼吧……然後……我又不是古代人。”
“活下去啊,這是生物的本能,不管現代人還是古代人,都不想死。”許青攤攤手,把目光重新放向遠處。
“然後,就是活得好,古代人和我們沒什麽差別,都想吃飽飯,睡好覺,缸裡有糧,外面有地,兜裡有錢,活下去之後是生活,正常人的生活。”
“再然後呢?”許文斌倒覺得新奇。
“哪裡還有然後,再繼續就該活著的意義了,人這一輩子不就是生活?生活就夠了,如果非要加個然後,那就是平穩,平穩的生活,誰也不想天天打打殺殺,走路上被人砍一刀或者跳出來劫財,生活不是電影,沒有必須的主題,宿命啊血仇啊執念啊……那些都是為了創作劇情的戲劇化,咱們現實裡,這已經足夠了。來現代之後兩件事,一是活著,二是努力生活。”
許青豎起第三根手指,“就算有第三件事,也絕不是被人研究,或被當作大熊貓一樣限制住,而是作為一個現代人,盡可能的享受現代的一切,和諧安定富足,這已經是終極理想,還能圖什麽?”
“所以你幫她在這個時代安家了……”
“這幾千年裡最燦爛的年代,薑禾既然來了,就該按照自己的意願去享受。”
“……”
許文斌沉默無言。
許錦,許十安。
他現在有點明白許青為什麽挑這兩個不太搭邊的名字了,一個兩字一個三字。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薑禾挑的。
“我是她的親人,爸,你也是。”許青道。
“我不知道你小子嘴裡哪句是實話。”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許青聳聳肩,“說不定那個王莽,和你是同歲的人,真的。”
“……”
許文斌認真盯著他的表情,腦海裡思緒翻滾。
“我寧願相信是你被人騙了。”
相比起相信一個荒誕的可能,還是這個更靠譜一點,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只有習武這一塊兒,但問題不大,古代人也沒人人都習武的,光憑一套拳一套劍證明不了什麽。
這大概就是唯一的真相,也許薑禾有妄想症,許青信了,然後真正的當成古代人在養,於是有了現在的事。
“真假與否,我自己能辨別出來,只是……沒辦法給你看。”許青搖頭,“爸,你就當聽個故事也行。”
“怎麽辨別?”
“不能說。”
“有什麽不能說的?”
“爸,這樣沒意思了啊。”許青道。
“算了,十年了,現在我信也一樣,不信也一樣,都改變不了什麽,所以你才和我說。”許文斌擺擺手,“連我你都防著。”
“說這話就傷感情了。”
“我才傷感情!”
許文斌轉身去另一側,離這貨遠點,連他老子都防這麽久。
現在只有兩個可能,一是薑禾把許青騙了,二是一切都是真的,不管哪個,現在都是過去時了,小兩口帶著兩個孩子,這個家很穩定。
信不信存乎一念間,什麽也改變不了。
許青這個家夥……
許文斌心緒複雜。
“你不去接孩子?”
“薑禾說要去接, 今天她把車開去找新供貨渠道了。”
父子倆站在露台上,一個望著小區門口那邊神色輕松,一個微皺著眉,得到答案也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等我以後走的時候,把不能說的告訴我。”
“不是,爸你至於嗎?”許青回頭。
……
幼兒園門口。
薑禾倚著車門,等許錦姐弟倆放學。
本來她學車這事是打算和許青說,自己不是那塊料來著,但是看到許青果然如此的眼神,薑禾氣得晚上隻吃了一大碗飯。
然後半夜又把垃圾桶裡的冊子撿起來,每天在花店沒事就翻,有時拉著宮萍教她,最終把駕駛證狠狠拍在許青面前,讓他學驢子叫三聲才算完。
“阿姨再見!”
“阿姨好!”
“阿姨再見!”
小孩兒們排著隊出來,前面和十安姐弟倆玩得好的低頭朝薑禾打招呼,不說幼兒園天天教導懂禮貌,漂亮阿姨誰都喜歡。
薑禾笑著點點頭。
秦瀟:“阿姨好!”
許十安:“阿姨好!”
兩個人快樂地路過。
薑禾笑容消失。
許錦拽住許十安的書包背帶,把他從秦瀟身後拉回來。
“剛剛叫我什麽?”薑禾覺得許十安遺傳了許青的愚蠢,那次許青學驢子叫,這家夥也跟著學。
“媽!”
許十安眼睛一亮,現在才看見薑禾似的。
“你跟瀟瀟回家去吧。”
“我不!”
“去吧。”
“我不!”許十安理直氣壯,扒拉開車門就鑽進去,等著薑禾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