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白蘇就會與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展開對話。

　　白蘇:“你說，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文冠木:“沒有意義，活著就是活著。”

　　白蘇:“你說，我到底該不該殺那些人?”

　　文冠木:“怎麽不該殺?他們把你當成復仇的工具，把你當成折磨別人的工具，為了一己私利，毀了你的一生，這難道還不該死嗎?”

　　白蘇:“可他們畢竟是我的親人，畢竟與我有血緣關系，我的生命來源於他們。”

　　文冠木:“神賜給人們創造生命的能力，不意味著創造了生命的人就成了另一個生命的神！這種束縛折磨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人陷入了“被賜予生命”這個無稽之談而被迫違抗自己的意志，折磨自己的肉體，毀滅自己的一生。這本身就是對生命的一種侮辱。”

　　白蘇:“可我能有這一生不全是因為她賜予了我生命嗎?”

　　文冠木:“那我問你，你願意有這樣的一生嗎?”

　　白蘇:“……”

　　文冠木:“哼，你不願意，但是你沒得選。憑什麽?憑什麽同樣都是生命，後來者就沒有選擇的權利?你無法決定你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你無法決定你來到這個世界的哪一個地方，即便是你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你也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先來者是後來者的上帝，後來者需要感恩先來者，背上被賜予生命的虧欠，甚至連死都是對先來者的一種不尊重。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願意被她賜予生命嗎?我們願意來帶這個世上嗎?是誰決定了我們的生命?不應該是我們自己嗎?”

　　白蘇:“也許他們也不想我有這樣的一生。”

　　文冠木:“那麽現在你為什麽是這個樣子呢?規則都是後天設定的，人類的天性中不存在規則。現在，選擇生命的權利在你的手中，要麽生，要麽死！”

　　白蘇:“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當初白蘇和白芨帶著對外面生活的美好憧憬離家出走，彼此都幻想著逃離一個地方也許就是逃離了一次人生。但是生活在生命上烙下的印記無論走在哪裡走會帶著，偶爾一次陣痛就會讓人陷入記憶的漩渦，未來的一切似乎在冥冥中早已被寫好。

　　白芨也是個女人，愛是需要性來滋潤的。可是早年的經歷讓白蘇喪失這種大部人與生俱來的能力，而白家人身上獨有的對性的渴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的兩個可憐的年輕人，這似乎是上天對白家的懲罰，這次災難從男女之歡中開始，又從男女之歡中結束。

　　能讓兩人彼此相依沒有分離的原因大概是同一個家庭出身帶來的相似的遭遇，在孤獨的城市中彼此的安慰勝過物質帶來的刺激，讓兩顆漂泊不定的心在某個晚上依然能在狹窄的出租屋裡找到歸宿。這幾年他們在別人眼中是恩愛的小兩口，兩人也的確一直過著夫妻一樣的生活，但這背後的秘密卻從未有人知曉。城市是孤獨的，冷漠是常態，沒有人在意你的未來，當然也沒有人關心你的過去。

　　這安逸平靜的生活在黑夜裡的一次次嘗試中慢慢走向喧鬧，爭吵和冷戰慢慢主導了生活的內容。白蘇知道這是自己的問題，但人們在無能為力的時候總是把自身的過錯遷怒到他人身上，大概是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亦或是總覺得讓自己付出最多的人必須理解自己，不管怎麽樣，這一切都昭示者兩人的關系正在破裂。

　　文化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白蘇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學會了在自以為心煩意亂的時候去酒吧、夜店尋找自我，

在酒精和迷幻的燈光中倒在某一張沒有女人的床上。當他清醒之後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或者聞到某一個舞女留下的香水味道時，他才意識到，原來男人的本性被他自己無限放大，而又歸於沉寂。羞憤與自卑抬起他沉重的雙腿再一次踏進流光十色，白蘇在一次次的循環中逐漸找到本我，又失去自我。　　他與杜松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城西的一個夜店。玉山城西主要居住的外來務工人口，有的是來自玉山附近，有的是不遠千裡。魚龍混雜的地界最容易滋生犯罪，也最難以管理。城西的夜店規模都不大，老板們都清楚地認識到這些人的消費水平和他們想要的消費價格，薄利多銷倒是吸引了一大部分玉山其他城區的人來此消費。白蘇就是其中之一，他來這裡倒不是因為自己沒錢，而是其他城區的夜店總帶給他一種束縛的感覺，也許是他本身就是外來農村人口，每次他看見這些形形色色的鄉下人，總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以往都是他主動去找別人聊天，他總是孤身前來，一個人喝悶酒總是會被夥計送來幾個濃妝豔抹的陪酒妹。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樣遭受自己對自己的羞辱，他索性選擇逃避，夜店裡到處都是人，想找一個人聊聊天太容易了。

　　緣分的巧合也罷，命運該如此也罷，這一次一個叫杜松的人主動拿著酒杯坐在了自己身邊，他看出來這個人也是孤身一身，想必也有一切說不出的心事。拉家常的過程中，杜松告訴白蘇，自己的老母親身患重病，他隻身來到玉山給母親掙醫藥費，錢是花了，但是病遲遲不見好轉，其實只是花錢續命罷了。

　　“醫院怎麽說?”

　　“唉，醫院的意思是能治就治，短時間死不了，但是能治好的幾率不大。”

　　“人最怕這種病，無底洞。”

　　“攤上了能怎麽辦，自己親老媽，我總不能撒手不管吧！”

　　“那倒也是……”

　　“你呢?我老遠就看見你一臉的心事?”

　　“啊?”白蘇吃驚了一下慌忙地說，“是嗎?唉，那個，最近也是不太順利，家裡的煩心事太多了！”

　　“怎麽?跟老婆吵架了?”杜松調侃著說。

　　“那倒不是，也不全是。她是我女朋友，還沒結婚。”

　　“這樣啊，那我沒什麽主意可以給你，我到現在還沒找過對象。前年在村裡給我說了一個姑娘，見了面也覺得挺合適，誰知道我媽突然病了，把家底掏空了。她頂不住家裡的壓力，隻跟我見了一面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了。我媽覺得是她害了我，整天自責，又染上了其他的病，就最近才有所好轉，唉，這種事情，你能怪誰?命啊！”

　　“唉，命啊！命這種東西你看不見、摸不著，但它總是在你措不及防的時候給你來一刀子，防都防不住！”白蘇喝光了杯子裡的酒，起身自己去前台又拿了一瓶，他覺得今天應該要醉一醉才好。

　　“喲，你這一出手就是下死手啊！這一瓶喝完我明天也別想去找工了！”

　　“哈哈哈”白蘇笑了笑說，“對了，還沒問你現在是做什麽的?我來了好幾年了，剛來的時候在城際交通跟著老板跑貨，那時候城際交通還沒這麽大，老板也是剛剛起步，我就在城東替他看貨倉。中間也險些破產，大部分人都跑了，就我沒有，那老板還覺得我忠心，其實我就是怕我找不到再比這個更輕松的工作了。現在他做大了，想提拔我，被我拒絕了，我自知自己不是能當領導的人。他也沒有強求我，讓我當了個管貨的小主管，但工資比倉庫經理都高。但是他們非但沒有怨言，還都巴結著我，想跟我攀上關系讓我在老板面前給他們說說好話。啊呸！誰不知道城際交通張鳴腦袋瓜子一個頂三個，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再加上這段時間經常和女朋友吵架，我索性跑出來透氣了，只要張老板不說話，那個小小的經理屁都不敢放！”

　　杜松聽完他說話皺著眉頭咽下去剛喝的一口酒，右手伸出大拇指說:“敞亮！我平生最討厭那些自己把自己看的低人一等的人，下賤！出來也好，透透氣，免得心煩！”

　　“對，我就是這樣想的。”白蘇應著他的話。

　　“至於我的工作，可沒有兄弟你的舒服。像我們這些外來的、沒文化的農工，要麽去建築隊，要麽就是跑長工。但是玉山的情況你也知道，出了名的懶散。想進工資高點的建築隊對於我這小身板來說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在四處跑長工。哪裡要了我就去哪裡，雖然累了點，但是我們不是正式員工，老板除了工資不用自我們身上花其他的錢，所以工資算起來比建築隊還要高，就是太累了，工作時間沒準，地點沒準，幹什麽還是沒準。上個月城南郊區的豬瘟你知道吧?那死豬都是我們這些人幫忙處理的，那一陣掙的錢頂上我幾個月的工資，但是風險太高了，雖然當局一直說不會傳染人，但是沒人信啊！都是提著腦袋去的！”

　　“唉，都不容易啊！”白蘇靠在沙發裡。“我猜你是上個月掙了錢最近經常來夜店瀟灑的吧！我這幾天好像都在這裡看到你了！

　　杜松皺了皺眉頭說:“是，也不全是。這夜店消費其實不高，主要是找個小姐解悶花錢。不過對於兄弟你來說，那也花不了多少錢。我來這裡大概是我想開了吧！我母親的病光買藥其實花不了多少錢，一個月千把塊而已。我想的是既然我掙了這麽多錢，我為什麽不對自己好點呢?我為什麽不瀟灑一點呢?人終有一死， 我希望我是快樂的死去。”

　　“那你不想想以後嗎?成家要花很多錢！生了孩子開銷更大！”

　　“我不打算成家了，我姐姐遠嫁外省了，父親早就死了，我媽一直是我舅舅一家在照顧，我每個月多給點錢就行了。等我媽去世了，我給她風風光光下葬，給我舅舅磕個頭，留點錢就準備常住玉山不回去了。我家等於就剩我一個人了，我成不成家我自己說了算，我爹早就死了，他沒給我說要我給杜家續個火，那我就當不知道。然後就像你說的一樣，每天都隨著性子恣意瀟灑，什麽時候活夠了，也就到頭了！”

　　白蘇沉默著不說了，拿著杯子放在嘴唇邊，咂咂作響。

　　“哈哈哈，兄弟你別細想，人喝多了就容易絮叨，人家說酒後吐真言嘛！我在這自拉自唱，全是牢騷，來來，走一個！”杜松說著舉起了杯子。

　　暗黃的洋酒在劣質的玻璃杯中晃動，迷幻的燈光在頭頂肆虐，在五光十色中，白蘇又一次陷入了回憶的漩渦。

　　“別這麽說，你比我想的開。人生在世，快樂最重要，只要不違法，不敗壞道德，想怎麽來就怎麽來。你說的也是，為什麽一定要和別人一樣呢?規則都是後天設定的，不在人的本性中存在。人心不狠，吃苦的就是自己啊！。”

　　“好了好了，今天咱們是來找樂子的，不是來給自己找不自在的，喝酒喝酒，不能浪費了！”

　　玻璃杯“叮當”作響，似乎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得到了拯救，其實，茵陳在他身上的詛咒自今日起再次“哢哢”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