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深冬天,北風呼呼接連刮了三日,終於第四日上,黑雲壓頂,撲簌簌地下起雪來。
只見銀絮漫天,風雪疾勁,不過片刻道上早已鋪滿了厚厚一層積雪。
這般惡劣天氣,本該人人閉足不出,取暖屋中。卻往往有些事情在這時辦起來才較為穩妥。
朦朧中,依稀可見道上四個大漢肩上擔起兩隻金漆紅木箱,雖在風雪中仍是健步如飛,再瞧腳下入雪甚淺,前腳一落,後面腳印已被風雪抹平,絲毫不著痕跡,竟是武林好手,不知是為何在這風雪中做起了挑夫。
四人急奔了一陣,見天色已晚,前面一人伸掌拍向一家客棧大門,叫道:“店家,店家,開門。”後面一人似是不耐,快步上去,對著門框左面一拍,右面一拍,“啪啪”兩聲,竟把店門卸了下來。
趕來開門的店伴以為來了強人劫匪,“哎呦”一聲正要大叫,不知哪裡飛來一個雪團瞬間堵住了嘴巴,嗚嗚咽咽已發不出聲音。
轉眼間,那四個大漢已搬了兩箱物事走進大堂,借著火光,脫下衣帽抖盡雪水,店伴抬頭一看,四人俱都身著玄色勁裝,個個腰圓膀闊,一人頜下微須,四十上下年紀,川字眉,面色冷峻。另三人俱都三十多歲,那卸門大漢更是滿面虯髯,臉上自上而下一條斜長刀疤,模樣凶惡。
那店伴瞧這架勢早已慌了神,吐淨了雪,結結巴巴道:“四…四位老爺…”
那卸門大漢粗聲喝道:“少囉嗦,給爺爺們上酒,上肉。”
年長漢子眉頭一皺,低聲斥道:“休的聲張,門主一再叮囑,盡作耳旁風麽?”
卸門大漢道:“這鳥店如此狹小,放個屁都能臭他娘的三個來回,咱這番動靜,這客店誰人不知,劉大哥不必著惱。”
年長漢子心想這也不錯,但口中仍舊說道:“還是小心為好,畢竟人多口雜…”
卸門大漢忽然手一揚,猛的將一柄長刀插在桌上,嗡嗡作響,向那店伴說道:“給樓上的客人帶個話,今晚待在房內,乖乖的不動,那便沒事,若是愛嚼舌根,胡言亂語,老子的刀子可要見血!”
店伴唯唯諾諾應了,眼見風雪亂吹,待要裝上大門。忽然眼前青影一閃,屋裡又多了一個青衣老者,黃面無須,又瘦又矮。他來的好快,店伴隻覺眼一花那老者已搶進來坐在靠裡單桌上,叫道:“這鬼天氣,小二哥,先來碗熱湯暖暖肚子。”
那四個大漢也覺詫異,向那青衣老者瞧了瞧,見他坐在那裡只是搓手,再無異常,便收了目光。
不多時,店伴溫好一大壺酒,半隻肥雞,一碟花生,一碟蠶豆,再無別菜。那虯髯大漢罵道:“狗東西,怕爺爺沒錢嗎?再上肉。”
店伴陪笑道:“幾位爺爺實在對不住,這大雪接連下了五日,通往南市集的路全被雪封了,小店早就斷了葷貨,這隻肥雞留到現在已是不易。”
那年長漢子口氣倒是溫和,疑道:“怎是半隻?”
店伴諾諾連聲道:“嗯…掌櫃夫人懷了小公子,本打算這最後一隻雞吃了補養身子,小人說來了幾位好漢,後嗯…後廚便切了半隻送來!”
虯髯大漢一拍桌子,大聲道:“另一半也拿過來!”
店伴道:“這…這…”
年長漢子皺眉道:“友光,別生事。”
那虯髯大漢不敢逆了他的話,哼一聲道:“滾吧!”店伴如蒙大赦,一溜煙跑了。
幾人坐下便吃喝起來,
幾杯熱酒下肚,寒氣盡消,說不出的暢快,虯髯大漢撕下一塊雞肉,又灌一大口酒,埋怨道:“這趟出來喝滿了涼風,一頓飽飯都吃不上,我就是不明白門主為何讓咱們等著大雪天送這批貨。” 另一個漢子也氣呼呼道:“別說二哥不明白,我和友青也是糊裡糊塗,不就是兩箱金子,門主非指派咱們四人護送,若是江湖上的朋友知道堂堂玄衣門,做了偷偷摸摸的鏢師,嘿嘿,咱三個倒罷了,劉大哥怎丟的起這人?”
年長漢子似是他口中劉大哥,斜眼看裡面那個青衣老者悶頭吃麵,眉頭緊鎖道:“你們糊裡糊塗,我又何嘗不是,一路上這眼皮跳個不停,總覺得不得勁!好在連山城已不在遠,三日不停,盡可趕到,隻盼不負門主托付。”
虯髯漢子道:“劉大哥太也謹慎,本門之中除了門主,我最服氣的就是劉大哥,哪個不長眼的毛賊敢打這批貨的主意,便叫他有來無回,哈哈,來,劉大哥再喝一杯。”
那劉大哥搖頭道:“小酌暖身,大飲誤事,不能再喝了。”
接著命店伴將碗碟收拾乾淨,續道:“今晚就在大堂過宿,友青,友明守上半夜,三更過後我和友光替換你倆,五更上路。”三人齊聲應了。
虯髯漢子席地而睡,奈何地方太小,伸不開手腳,便向邊上青衣老者道:“喂,挪挪桌子!”
青衣老者不理不睬,虯髯漢子心下生怒,站起身長刀猛的拍在桌上,大聲道:“你是聾子?”
青衣老者居然一把將長刀拿在手裡,好整以暇得一面單手摩挲刀刃,一面沉聲道:“原來玄衣門也來攪這趟生意,嘿嘿,朱長安怎麽不來?卻叫你四個一路上送死?”那四人瞧那老頭點明自己來歷,言語間頗為無理,都是一驚。
虯髯漢子怒道:“老家夥,活的不耐煩了,來消遣爺們,說什麽死不死的喪門話。”
那年長大漢見老頭直呼本門門主名諱,有些邪門,呵斥虯髯大漢不得無理,抱拳向青衣老者道:“鄙人玄衣門下劉老刀,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青衣老者微微一笑,解下腰間軟鞭,往桌上一放,下顎上揚,模樣頗為自負。
劉老刀瞧那軟鞭通體烏黑,黃金為柄,內裡鑲嵌兩行藍寶石,鞭體中間一分為二,鞭尖各栓一枚鵪鶉蛋大小的寶珠。
劉老刀立時心下一沉,躬身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竟不識‘雙尾神鞭’杜雲海杜老爺子,恕罪恕罪!”
青衣老者好整以暇,眯著黑皮細目,只是輕輕冷笑,卻不說話。
劉老刀尷尬一笑,輕咳一聲,仍舊弓著背,又道:“這三位都是本門隨在下做事的朱姓兄弟,友青,友明,友光給杜前輩見禮。”
那三人見杜雲海似笑非笑,輕搖軟鞭,傲慢無禮,心中不禁有氣,隻抱拳說句“見過前輩”便閉口不言,那虯髯漢子名叫朱友光,年紀最輕,火氣也更大,瞧出這老頭來者不善,雙手抱拳拱了拱手,“見過前輩”這樣場面話也不說了。
原來這杜雲海年輕時候也算是江湖成名人物,只是性格乖張,亦正亦邪,做事行徑全憑一時喜好,難免闖下不少禍事,偏偏他武藝高強,一支雙尾軟鞭出神入化,許多受害之人無可奈何,只能自歎倒霉。後來有些左道仇家當面奈何他不得,轉而遷怒他家人,趁他外出,殺了他老婆孩子,杜雲海內心遭受重創,整日渾渾噩噩,自此便在江湖中失了訊息,不知為何突然現身在此。
杜雲海將軟鞭一收,道:“好說,好說。即是知道老朽,那便不用拐彎抹角,多費唇舌,兩箱子裡的東西老朽都要了。”說著站起身來。
劉老刀想不到這姓杜的老頭單刀直入,說搶便搶,他受門主囑托,務必將這兩箱物事完好無損的送至連山城, 至於箱子裡面是何物,門主不說,他自然也不便問,想著為人下屬,忠君之事,一路小心翼翼倒也無事,直至此地卻遇到這樣難纏的角色。不禁皺眉道:“本門朱門主自幼無父無母,托庇連山城姨丈李老先生膝下長大成人,是以朱門主雖立足月牙洲,仍不敢忘記姨丈養育之恩,每五年便差咱們送些金銀以全盡孝之心。今日得遇杜老爺子尊駕,大幸之至,這兩箱金子本該孝敬,只是一來咱們兄弟四人奉命行事,不敢有違,二來杜老爺子單身一人,搬運兩個箱子多有不便。不如咱們兄弟辦完這個差事,攜禮到尊駕府上拜會如何?”
杜雲海搖頭道:“劉老弟武藝平平,朱長安叫你來原來是瞧你嘴皮子會編排事兒,這箱子裡若是尋常金銀老朽怎會放在眼裡?哼,你是欺我年老昏花,想糊弄我麽?”話畢手腕一抖,鞭頭兩顆珠子蕩了出去,“啵”的一聲齊齊砸在箱子側面,木削紛飛,裡面漏出黃橙橙的金磚。
杜雲海“咦”地一聲,站起身來,瞧那裡面果然裝滿金磚,不禁疑惑,正待走近查看。
劉老刀喝道:“且慢!”
杜雲海道:“如何?”
劉老刀解開衣衫,抽出貼身長刀,沉聲道:“杜爺與本門素無嫌隙,今日若是定要與玄衣門為難,那也簡單的很,只須露兩手真本事,咱兄弟四人心服口服,即便失了箱子也好對朱門主有個交代!”
杜雲海陰惻惻笑道:“甚是,甚是,嘿嘿,若不在你們身上留個記認,只怕朱長安以為你們不出力辦事!”說罷朝四人一撇,滿眼譏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