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眼神恍惚，合掌道:“天意如此，果不其然。

地藏，你可願做他之眼?”

“這。”

地藏有些不解的望向跪伏在自己身前的青年，實在想不明白，江離到底在想些什麽。

在他想來，讓這青年輪回轉世而去，才是最好的結果，為何偏偏要強行給他一線希望。

是的，強行。

他的確可以以心印心，讓青年看到他之生母，世世輪回。

但青年的聽眾生疾苦，不過是虛妄罷了。

六道輪回，難測莫測。

他相信江離所說，六道之一的餓鬼道可以讓為念所執之魂，擁有種種不可思議之能，餓鬼不死，耳聰之能。

但就算是六道輪回，也不可能憑空化生，三惡道是懲罰，而不是賜福。

讓之耳聰，必使之目盲，這是代價。

而賦予餓鬼不死的，其實是他們的貪婪欲望。

就算青年情願墜入餓鬼道，但他的執念，到底要強盛到何等地步，才能為地藏聽眾生疾苦。

他不是不可為，但他認為無須為。

“地藏，你著相了。”

江離微微搖頭，緩聲開口道:“本道主問你，佛是大神通者，還是覺悟者?”

地藏答道:“自然是後者。”

江離頷首道:“好，既然如此，那今有一人，發大宏願，寧願失目視之能，亦要聽眾生疾苦。

他可算覺悟?”

地藏愣在了原地，不多時方才澀聲道:“可他是為報母恩，方有此願。”

“聖人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江離悠然道:“無論他為何發此願，但他欲行此事。

他離聖人只差一步，離覺悟者，也只差一步。

你佛門說眾生皆可成佛，為何如今卻不願渡他成佛?”

地藏腦中一片嗡鳴之聲。

江離繼續說道:“地藏，你說你來冥府，是為了自在。

你在冥府可得自在，可得覺悟。

但你也不知為何自在，為何覺悟。

你與他何異呢?”

“貧僧曉自身自在所在。”

地藏面色幾度變化，方才輕聲道:“貧僧生死寂滅之時，曾看生死沉浮，窺大恐怖。

不僅僅是眾生寂滅之怖。

還有天地寂滅之怖。

天地若死，眾生皆死。

生死輪轉，冥府積攢的罪孽怨念，是天地之死因。

貧僧所以欲開冥府，是欲守此門，念往生，消解冤孽，乃至於警醒世人，減緩天地破滅之時。

所以貧僧敬佩道主，貧僧只是有此設想，道主卻將其一一實現。”

江離緩聲道:“和尚為天地眾生來此，寧願坐守此地?”

“天地與我有恩，若無天地容我之身，何來貧僧立足之地?

何況貧僧心入冥府，與天地同。

若非當初安忍不動如大地，早已徹底沉淪死寂。

阻天地破滅，已然成貧僧心中執念。

當然，貧僧也有私心。”

地藏直視己心，緩聲道:“世尊為我師，冥府立，佛門尊。

為報師恩，貧僧需立足冥府之中。”

“天地之恩，佛師之恩。

但這還不夠。”

江離道:“若是這些足以讓你堅定，你就不會入帝都之時，仍處迷茫之中。

因佛門，七王之亂，九州起兵戈。

你就算再如何解釋，你心中也有愧。

天地沒有私心，世尊卻有，佛門卻有。

佛心因此染塵埃，不複琉璃態。

所以你才會在老婦人言你無錯之後，心意圓滿，窺見自身自在。

你虧欠天地之恩，虧欠世尊之恩，卻也欠她之恩，這才是你將她之願，放在佛門之前的原因。

為人母者，有如天地，無有私心，越是如此，方才越是虧欠。”

地藏雙手合十，湖波難平:“但貧僧此刻佛心依舊不複琉璃?”

“因為你心仍有惑。

你為報恩而來，天地於你有恩，世尊於你有恩，人母於你有恩。

但眾生與你何乾?你因眾生飄零而痛苦，質疑佛門是否無私，佛心染塵埃。

眾生於你無恩，人無完人，你再如何以眾生為己念，到底難以同心。”

江離輕笑，此刻地藏，儼然視他為師，求道解惑。

“本道主，就給你同心之選。

若我離去，無人承載極刑之獄，地獄道所承載的罪孽怨念，便將沉落。

地獄道之下，便是餓鬼道，執念之道。

你要想承載暫替本道主之人，唯一的選擇，就是餓鬼道。

你不是我，你無法成為餓鬼道之主，但你可以藉由以心印心的餓鬼道一員，以小見大，與餓鬼道眾生同念共心，以餓鬼道眾生執念，撐起地獄沉淪，萬般罪孽怨念。

甚至於，哪怕有朝一日，本道主真的於罪孽怨念之中沉淪，成為終結天地的萬物歸墟，你的餓鬼道，也將是第二道防線。

眾生助你，報恩天地，何不為恩?”

地藏望向江離，輕聲道:“這是巧合嗎?”

地藏入帝都之時，正是老婦人接引。

彼時，他許諾婦人，為他死於裂藥大炮之下的兒子念動往生咒，讓他在世為人。

可老婦人卻求地藏，讓他今生貧賤之子，來世做富貴人家。

沒有人能掌控輪回，所以地藏有心而無力。

但現在，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江離背負天淵，承載萬劫，他與六道輪回渾然一體。

既然他能夠讓來自彼界的億萬冤魂不入地獄，直入輪回，那他也能轉動六道，讓一個戰死軍魂，直入富貴人道，乃至將之修羅，王侯天人。

當然，江離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讓億萬冤魂入輪回，是為了踐行在倩女幽魂世界的一諾。

為此，他將成為罪孽怨念之終極，好比天地歸墟一般，是萬物之終結，只不過相對而言，江離如今只能算是雛形。

如果江離不是人魔，他極有可能被無盡怨念罪孽所吞噬，失去自我意識，成為無形無質的歸墟深淵。

“所以，你又付得起什麽代價，讓我幫你呢?”

手持生死簿，輪回與泰山劍左右環繞的江離，漠然的盯著那背棺之身影。

白衣和尚走過三千裡屈蟠桃木，入本因他而開，卻賦他人名的鬼門關，走過對應帝都，但仍顯虛幻的酆都。

羅酆本欲有所動作，卻被江離一念製止。

如今的江離，凝聚生死為簿，掌控六道輪回，手握泰山之劍。

冥府三層，酆都最上，但這裡是冥府，最高之處其實是最底之處，愈是深處，愈是榮耀。

榮耀的盡頭，是江離。

江離的確實現了自己的想法，給實現了長生，有些得意忘形的羅酆當頭一棒。

酆都為鬼之帝都，但酆都在冥府，冥府之事，江離做主，他是根基，他是核心，他是一切。

他想要見之人，羅酆不能攔，也不敢攔。

地藏繼續下行，走過泰山山腰，枉死城尚未修建，走過山峰，極刑之獄仍是虛妄。

最後，他才走到山巔。

那之下，江離抬首。

地藏寸步難行。

那六道輪回就在眼前，卻已然有主。

“地藏，見過道主。”

地藏望向江離，心頭有些驚異。

那億萬冤魂齊齊轉世而去，屬於他們的怨念罪孽，悉數加持於江離之身，就算江離道心如何堅定，哪怕明悟己身心意，直通人世極境。

但罪孽冤念，是可以腐朽天地，讓天地歸墟的力量，就算是真神，也畏懼萬丈紅塵。

在他想來，江離就算沒有迷失心志，也該受到些影響才對。

“和尚此來為何?”

江離望著山巔身影，輕聲開口道:“汝乃佛門佛子，本就為道門，乃至百家之敵。

況乎汝身負接引真靈之權，是佛門諸世尊歸來之樞。

若本道主將你留與此處，那佛門之謀劃，便將功虧一簣。

你應該知道，如今本道主有這個本事，在這冥府之中，便是你佛門諸世尊一齊歸來，也會老死於本道主面前。”

“貧僧自然知曉，道主在冥府之中，就是無敵。

但既然入了冥府，貧僧就從未想過回去。”

地藏卻絲毫沒有被威脅的感覺，輕聲笑道:“貧僧仰慕道主之風流，但早在入帝都之前，就已然明悟心意。

觀自在得自在。

天穹之上不是我的歸宿，帝都，乃至帝都之下，落葉歸根，深深幽冥，反倒更合我所願。

何況，道主需要貧僧，不是嗎?”

江離翻動手中生死簿，疑惑道:“凡真神之下，皆難逃壽數之樊籠。

景帝籌謀的長生，本道主可以賦予。

便是如今七王之亂，也只在本道主一念可決。

在這真神無蹤的人世之中，本道主又有何事，需要你來解憂?”

世人多憂，大抵是無能為力。

若有超拔於世之力，世上當無難事。

所以天人忘憂，便是因其有超脫人世之力，卻以人身行事，人之難事，難成其憂。

若真有江離難行之事，地藏又能如何呢?

“人之悲喜，並不相同。”

地藏輕聲道:“貧僧入冥府，得自在，便是歡喜。

但道主，卻未必覺得枯坐冥府之中，是歡喜吧?”

江離眉頭微微一動，望向地藏:“你看出來了?”

“道主若真無憂，便不會讓貧僧行至此處了。”

地藏緩緩地將棺材放下，直言道:“而能讓如今的道主生憂，一是自擾。

二就只能是這天地。

雖然不知為何，道主神意圓滿，但道主不可能背負如此罪孽而毫無影響。

道主在背負天淵之後，應當已然難以離開冥府，否則，罪孽留於冥府，無人承載，是獲罪於天。

天人忘憂，到底居於天之下，不是嗎?”

江離不置可否的說道:“那你又如何幫助本道主呢?”

正如地藏所說，他若果真無憂，也不會讓地藏來此。

雖然他借助人魔江流之念，可以吞噬罪孽怨念，但人魔已然在鐵樹記世界分薄了真靈，在他身體裡的人魔權柄已然殘缺。

如此巨量，而且可持續的罪孽怨念，即便是完整的人魔，也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消化，何況殘缺。

在沒有人暫代他之前，他的確只能困於冥府一隅。

當然，酆都與國運相連，大離旗幟所在之土，江離都能顯化威能，倒也不至於法不出泰山巔。

而想要尋替代之人，不是那麽簡單的，人魔是天生權柄，常人難以複製。

但地藏不同。

諸界之中，也有輪回，而佛門地藏，正是冥府大神通者之一。

便是在此界，地藏也是開冥府之門者。

背負地藏之名，江離願意相信，他有這個資格。

“貧僧有佛心一顆，於生死寂滅中輪轉，窺盡枯榮。

當可承天淵些許，至少不會被天淵輕易壓塌。”

地藏溫聲道:“而且，佛門的往生之道，可以化解罪孽怨念，冥府承載天地之間，怨念罪孽，若一直積蓄，就算道主道心再如何了得，也擔不起壓塌天地之重。

堵不如疏之理，道主理當知道。”

江離當然知道。

說起來，人魔才是這一道的老祖宗，佛門是化解，但人魔是直接消化，以為自身養分。

怪不得是佛門之敵， 佛門拿手的，人魔都擅長，而且青出於藍，同行是冤家，尤其是這個同行還樣樣比你優秀，那就更是冤家了。

不過如今，他倒還真需要這樣一個替代品。

當然，前提是地藏的要求不過分，畢竟，他沒到非地藏不可的地步。

“說出你的要求吧。”

江離輕聲道:“和尚有一顆玲瓏心，當知道什麽本道主可以答應，什麽本道主絕不會答應。”

地藏緩聲道:“貧僧第一願，是望道主，將壽材之中的枉死冤魂，引入善道。

不求天人道王侯，修羅道將門殺伐也不必。

人道之中，富貴人家便可。

只求善終，壽終正寢。”

這個要求，倒不算過分，或者說相比起地藏的付出，已然算是無足輕重。

只是。

“本道主以為，你會先說佛門之事。”

江離歪頭道:“將一個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人放在佛門基業之前，地藏，這是你的抉擇嗎?”

“佛門廣大，眾生平等。

救一人與救天下無異。”

地藏合十道:“貧僧願入地獄，承地獄之苦，是求之不得，請道主成全貧僧最後的心願。”

最後的心願?

江離望向那壽材之中，細細探查之後，挑眉道:“和尚，你有沒有問過，這棺中之人所願?”

地藏微微一愣，也是看向那豎立的壽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