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風慢慢吹過長街,於是有一種奇異的悲哀降落大地。
張掌櫃在看到葉婉怡第一眼的時候,便知道自己已經東窗事發。葉婉怡氣衝衝給了他一巴掌,他頹然跪倒在地,哭道:“葉大掌櫃的,我老張對不起你!”
葉婉怡舉起手還想再打,然而看到張掌櫃痛哭流涕的樣子,終究沒落下。她有些哽咽的問:“你,你為什麽這麽做?我葉家,可曾虧待過你?你為什麽偷我葉家的圖譜?你可知道那圖譜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
張掌櫃哭道:“我知道,我知道,葉家的紡織手藝都在圖譜上,我也是被逼的,我昏了頭。”
蘇塵見葉婉怡的情緒有些激動,他接過葉婉怡的話,問:“張掌櫃,你把圖譜藏在哪裡?”
張掌櫃道:“我把圖譜,我把圖譜給了蘇家掌櫃。”
“什麽?!”葉婉怡仿佛受了一道晴天霹靂,“老張!那蘇家是做什麽的,你不知道?你為何要害我?蘇家得了我葉家的圖譜,葉家以後還怎麽在揚州立足?”
張文勇在旁邊為蘇塵解釋道:“蘇家和我葉家都是做布行的,各有長處,不過葉家之前始終壓了蘇家一頭,就是因為八角攢雲紋只有我葉家會紡織。現在……唉!”
“我葉家可曾虧待過你?老張,你平時模糊帳本,扣留帳目,我何曾計較過?我以為你老張是我葉家的老員工,就算平時貪了一點,那也無可厚非,可是你呢?你就是這麽對我的嗎?”葉婉怡痛心道。
聽到葉婉怡的話,張掌櫃猛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掌櫃的,你怎麽,你怎麽知道我貪汙帳目?”
蘇塵道:“張掌櫃,我在你手下也做過一段時間,我都能看出來帳本有問題,師娘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我也曾跟師娘提過,但師娘說,你是老資歷了,貪一些就貪一些吧,只要不礙大事就好。張掌櫃,你如今恩將仇報,讓我師娘如何自處?”
張掌櫃啞然,如同遭了絕世高手點中死穴一般,整個人萎靡了下來。他沉默半晌,緩緩道:“我一直以為,掌櫃的是不知道的。”
“到底怎麽回事!”葉婉怡橫眉道。
張掌櫃跪在地上,低著頭,緩緩將事情說了出來。
這事說來實在可笑。也許正是當局者迷的道理,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公開秘密,只有張掌櫃以為它是個秘密。張掌櫃模糊帳本從其中攫錢,這事情蘇塵在第一次看帳本的時候便猜到了,而葉婉怡更是早便知道。但張掌櫃以為葉婉怡不知道。故此,當蘇家人跑來,威脅他要將這事情告訴給葉婉怡的時候,張掌櫃慌了。
他本想直接跟葉婉怡坦白,但蘇家人卻告訴他,張掌櫃告知給葉婉怡真相,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被扭送衙門,另一個是葉婉怡辭退張掌櫃,永不雇用。這兩個結果,無論哪一個張掌櫃都接受不了,於是他接受了蘇家的辦法——偷出圖譜,送給蘇家,蘇家保張掌櫃一世富貴。
人是一種貪婪的動物,能夠克制貪婪的唯有自身的理智。但擊潰理智的辦法實在簡單,只要給自己一個可以貪婪的理由,那麽理智便不複存在。
在蘇家人保證將會給他一世富貴之後,張掌櫃便動心了。他首先在酒裡下了迷藥,灌暈老周,然後配了一把後門的鑰匙,待中午所有人休息的時候,他伺機去偷葉婆手中的圖譜。
張掌櫃不經常去作坊,對於葉婆,他也只是知道葉婆在哪裡紡織,卻不知道葉婆中午的時候,
也從不休息。倘若沒有黃老狗,張掌櫃的行為勢必敗露。但天下巧合便在此處,黃老狗一怒之下打死葉婆,圖譜就放在紡織機旁邊,張掌櫃偷溜入作坊,極其順利的便把圖譜偷了出來。 當蘇塵等人仍然在作坊尋找凶手的時候,張掌櫃已經將圖譜送到了蘇家。蘇家人信守承諾,給了張掌櫃一筆錢。張掌櫃念著舊情,回來布行交代最後一點事,便準備離開揚州。沒想到這個時候,蘇塵等人來到了布行。
葉婉怡聽罷,長歎一聲,也不知該怪罪張掌櫃背叛自己,還是怪罪自己太過仁慈,讓張掌櫃墮入歧途。她猛然想起蘇塵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這些有缺點的夥計,他是不會重用的,絕不會將一間布行交給這樣的人管理。
原來,這平凡的話中竟隱藏著如此深刻的道理。
講完一切,張掌櫃的精神忽然振奮了起來。他仍舊跪在地上,卻直起身子。
“葉大掌櫃的,老張勤勤懇懇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無論什麽勞,在這個時候說來也無益。我只希望掌櫃的能原諒老張這致命的過錯。我老張是貪財,最終鬧到這種地步,是我咎由自取,掌櫃的,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家人。”張掌櫃挺著身子,誠懇的說道。
葉婉怡聽著這話有些不對,她道:“老張,你想幹什麽?”
“我老張犯下大錯,已是天理難容。掌櫃的,讓我給您好好的磕一個響頭!”張掌櫃說著話,猛然間磕下去。這一磕,聲震如鍾,只聽“砰”的一聲,張掌櫃腦門磕地,一股子鮮血便四濺開來,濺到了周圍人的衣擺上。
“不好。”李武俯身抓起張掌櫃,卻看到張掌櫃的額頭血肉模糊,中間一塊已經深深陷了進去。而張掌櫃,也已氣若遊絲,眼看不久於人世。
“掌櫃的,我對不起掌櫃的……”張掌櫃喃喃著,最終失去呼吸。
葉婉怡看到張掌櫃慘死,淚如泉湧,差點昏過去。張文勇急忙將葉婉怡抱住,又以自己的身體遮擋,不讓葉婉怡看眼前這宛如刑場般的景象。蘇塵站在一邊,眼看著鮮血橫飛,竟有些暈眩。
當初連殺童光華臧的時候,蘇塵心中早有準備,況且黎明時分,就算血肉橫飛,也看不甚分明。又因為那兩個人本就要取他性命,故此蘇塵對那兩個人的死,幾乎是毫無感情波動的。然而現在,一個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突兀逝去,便是個殺人如麻的悍匪,眼睛也要抖動幾下。
蘇塵覺得自己有點暈。
幸好旁邊站有捕快,幾個捕快對這些場面見怪不怪,手腳麻利的收殮屍體。而蘇塵等人,則到了布行裡面短暫歇息。這歇息一是給葉婉怡,一是給蘇塵。
“子清,你不是曾經手刃兩個悍匪嗎?怎麽現在倒犯暈?”張文勇調侃道。
蘇塵苦笑道:“那是兩種情況。我這是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突然在我眼前死去。這感覺實在不好受。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公子,我第一次看到人死在我面前的時候,可比你沒出息多了。”趙犇在旁邊安慰道,“當時我奉命去追一個采花賊。那個采花賊就把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在我面前活活摔死,我差點被嚇得昏過去。後來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凡事啊,離不了習慣二字,只要習慣了,一切也就沒什麽大驚小怪了。”
蘇塵點點頭。習慣是一種恐怖的東西。你習慣了每天和她聊天之後,突然斷了聯系,心裡便覺得十分忐忑,仿佛失去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你的手機密碼本來是她的名字,當你下定決心更改的時候,每次半夜醒來,無意識輸入密碼,系統都會提示你密碼錯誤。你愣了許久,才發現,原來你還以為那密碼是她。
不過正如習慣了有她存在一樣,過不許久,你也會習慣沒她存在。
韓寒曾經說過:他們剛離開時,你無時不刻告訴自己,生活要繼續,淡忘他們。然後你發現根本無法淡忘,不禁悲傷。幾年後,你發現竟然真的淡忘了,不禁更悲傷。
所以習慣,向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