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啊,快跑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陳三槍的營地,坐落在距離溫州城五裡之外的山坳之中。此時整個營地,一片狼藉。柵欄倒了一地,營帳也有大半被推倒。無數人爭先搶後,拿著能拿的一切,四散逃離。
主營帳裡,陳三槍坐在自己的龍椅上,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啊……”陳三槍苦笑一聲,一飲而盡。
營帳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簾幕被瞬間揭開。
“你們還不走,等什麽呢?”陳三槍沒抬頭,只是問道。
“三槍!”忽然,陳三槍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他抬頭看去,只見一位衣衫有些狼狽的女子。那女子身上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沒洗了,上面泥垢和鮮血混成一團,已經看不出衣服原來的樣子,頭上精心編織的鞭子也纏成一塊。臉上更是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沒什麽人的樣子。
但陳三槍看到女子,眼淚忽然就冒了出來。
“三槍,你在想什麽?這裡怎麽會變成這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扈三娘。
“三娘,你回來了?你……王朗呢?我那徒兒王朗呢?有他在,我尚能有轉圜之余地!”陳三槍看到扈三娘,忽然心中升起了一絲希望。
不提王朗還好,提到王朗,扈三娘臉色忽然一變,冷冷道:“你那個好徒兒,可真是人中龍鳳,絕代梟雄!我們都被他給耍了!”
“什麽意思?”陳三槍一愣。
“先別說他的事情了,我見大陳軍隊已經圍了上來,我們趕緊先走吧。”扈三娘焦急地說著,一把拽起陳三槍。陳三槍順手將放在旁邊的包裹和銀槍抓上,跟著扈三娘就走出了營帳。
營帳外面,仍舊混亂。李闖兒臉色陰沉的站在門口。
陳三槍看到李闖兒,忽然一愣。此時的李闖兒再不複當初那種桀驁的神情,他原本雖是個侏儒,但是四肢健全,可是此時看去,李闖兒的左手竟然不見了。空蕩蕩的袖管隨著風飄著。
“闖兒,你怎麽會……?”陳三槍訝然。
“老大,你沒事吧?”李闖兒回頭看了陳三槍一眼,問道。
“我沒事。”
“那我們趕緊走吧。”李闖兒左右看看,快步往遠處跑去。
陳三槍被扈三娘拉著,快速穿過了巨大的兵營。此時整個兵營,亂成一團,到處都是逃竄的逃兵,到處都是人們的慘叫。
以前我在齊雲山時,一呼百應,手下哪有一個人對我有二心?然而如今不過數日,便連我最忠心的部下,也對我寒了心。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是因為宋金的死嗎?
說到底,我還是做錯了嗎?
看到眼前這甚是淒涼的一切,陳三槍心中不由得問自己。可是越是質問自己,陳三槍越覺得自己這一次揭竿而起,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錯誤。
當初皆因為王朗的提議,陳三槍自覺豪氣乾雲,於是揭竿而起,自稱新帝。如今,王朗似乎也叛變了。陳三槍身邊,竟然只剩下李闖兒和扈三娘兩人。
這場面,不甚唏噓。
幾個人一口氣跑出數裡地,不覺竟跑到了東海之岸。方才三人不問方向四處亂跑,竟然一路向東,跑到了這裡。
陳三槍站在高崖之上,耳邊是波濤洶湧的海浪聲,目光所及,只見風波不靜,天邊黑壓壓一片烏雲遮下來,有數隻海鳥竄上而下,不時跳躍,海浪隨著風潮起起落落,拍打在這絕崖之上,激起千層浪花。
陳三槍知道,要下雨了。
江南很愛下雨,這是陳三槍來到溫州附近,才知道的事情。
“我們怎麽跑到海邊來了?”扈三娘眼看前方無路,不禁詫異道。
李闖兒道:“方才一路都有官兵追尋,我唯恐避之不及,誰料到竟然跑到了這裡。”
“難道這是那些官兵有意為之?”扈三娘聞言,臉色大變。
“那卻不至於。”陳三槍忽然笑了笑,“我們如今已是無路可走,手上無糧,手下無兵,又有何懼?”
扈三娘道:“三槍,你莫要想不開,咱們雖然這一次功敗垂成,但如果能夠逃回齊雲山去,又何嘗未知不能東山再起?”
陳三槍搖搖頭,道:“東山再起容易,但要重新振作,卻不易。況且,如今天下皆知我陳三槍起兵之名號,若隻如此灰頭土臉的回去,你覺得他們,會怎麽看我?”
扈三娘沉默片刻,道:“三槍,切不可學那項羽。”
“我自不會學的。”陳三槍哈哈大笑,“自刎烏江,豈是丈夫所為?我便是死,也要力竭而戰死!”
“說得好!陳三槍不愧是徽州一霸,自有一番豪氣。”陳三槍話音剛落,忽然聽到有人讚道。
“誰?”李闖兒目光凜凜,手中奪命彎刀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李闖兒,扈三娘,我們又見面了。”在三人注視下,一個白衣書生緩緩走了出來。在白衣書生身後,站著六個人。
白衣書生,自然便是蘇塵無疑,而那六個人,便是陳誥身邊最得力的助手,燕雲六衛。
“我們跑到這裡,果然是你們暗中指引。”扈三娘看到蘇塵,哪能不明白他們怎麽就跑到了東海之岸。
“自古英雄沒好死,所以,我想給陳三槍這位英雄,一個好的埋葬之處。我想,看著大海而死,應該是一件很榮幸的事。”蘇塵說道。
“我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不能放我們一條生路?只要你放過我們,從此以後,江湖之上,再無陳三槍之名號。”扈三娘盯著蘇塵說道。
蘇塵搖搖頭,道:“我們有冤,也有仇。揚州數十萬百姓,只因你陳三槍一人,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蒙受屈辱的死去?福建路又有多少人,被你那些所謂的兵,折辱致死?”
“那是王朗的陰謀,是王朗讓我們去揚州的!”扈三娘說道,“況且,無敵因為你,在揚州死了,難道這還不夠嗎?”
“哈!真是笑話!”蘇塵斷然道,“一個人的死,就能夠替揚州無數冤魂埋命嗎?你同意了,我可沒同意!”
說完,蘇塵轉而道:“王朗乃是個小人,這在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知道。當初王朗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便與他結為死仇。你們說是王朗的陰謀,難道你們便沒有分辨的能力嗎?”
陳三槍聽到蘇塵的話,愕然道:“怎麽?是王朗害得你家破人亡?”
蘇塵道:“自然,我還要多謝陳英雄,將他給救了下來呢!”
陳三槍腦海中忽然閃過第一次見到王朗時王朗說的話。
“蘇塵是個禽獸,他派人殺了我一家老小!”
“他霸佔了我家的田地,還要強佔我的妻子。我不允,就落得這個下場!”
“我好想報仇!英雄,您幫幫我,我想拜你為師,求您了,幫我報仇吧!”
“師父,我以前和金人有些生意往來,您看看要不要合作?”
“大陳如今已然腐朽,就算我們不和金人合作,大陳早晚也會被金人滅掉的。與其將整個大陳拱手相讓,不如我們做了這江山的主人!”
“師父,您武功蓋世,英雄豪傑,這天底下,再論一個能當皇上的,都不可能。除了您,誰還能當這個皇上?只要您振臂一呼,天下豪傑,必將一呼百應。從此之後,這偌大江山,便是師父您一個人的了!”
……
無數話語撲面而來,陳三槍竟覺得甚為刺耳。
以前從未想過王朗會說假話,然而此時聽到蘇塵所言,陳三槍忽然明悟。如果是王朗先讓蘇塵家破人亡,蘇塵才找人報復的話,那豈不是說,他幫錯了人?
一步錯,步步錯。
那王朗,滿嘴花言巧語,陳三槍縱使縱橫江湖數十載,也沉浸在了帝王之夢中。
此時一朝悔悟,隻覺得這半年所做的一切,竟然全是錯的。
陳三槍還在沉思,只聽得扈三娘苦澀的說道:“三槍,咱們都錯了,那個王朗,從來沒有真正為咱們想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自己!那王朗本就是金人的內奸,他本打算讓你去襄陽與金人裡應外合,你轉道福州之後,王朗得知此消息後,知道你不會與金人真誠合作,於是帶著我們,假意告訴我們,他去襄陽,要與金人虛與委蛇,但其實引我們到了襄陽城外後,金人忽然出現,將我們一群人消滅。若非我和闖兒武功還算不錯,又碰到了一個綠林英雄,我們也早已葬身在了襄陽城外。那個王朗,他從來不是我們的人,他本就是金人!”
扈三娘一席話,直如五雷轟頂,砸得陳三槍平地晃了三晃。
蘇塵和燕雲六衛將一切聽在耳中,不禁有些同情起這陳三槍來。
陳三槍的威名,蘇塵在陳誥那裡,也讀到過許多資料。陳三槍少年出世,行俠仗義,在江湖之中,乃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可是再如何的英雄,一旦接觸到權力,就會變成權欲熏心的狗熊。陳三槍若沒有那帝王之夢,又怎麽會被王朗三言兩語欺騙呢?
“英雄只是英雄,當英雄想要帶領一群人,推翻一個穩固的政權時,他便不能只是英雄。或者應該說,每一個王權建立者,從來都不是英雄。”蘇塵對陳三槍說道,“項羽是英雄嗎?那為何最終獲勝的是劉邦?陳三槍,你是個英雄,可惜,英雄永遠只能是英雄,他做不了皇帝。你走到今日這一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
“哈哈哈哈……”陳三槍將蘇塵的話聽在心裡,他忽然間仰天長嘯。在眾人的注視下,陳三槍將自己緊緊抓著的包袱打開,露出了一件極其鮮豔的龍袍。
那龍袍做工不算太好,但大黃之色,上又有金絲鑲邊,著實有皇家之氣派。
陳三槍一隻手持著銀槍,一隻手將龍袍展開。那龍袍在風中隨風搖擺,甚為奪目。
陳三槍注視良久,終於猛地將龍袍往空中一揚,那龍袍被風猛吹,極速逃離。卻不想陳三槍槍出如龍,轉瞬間就將龍袍刺穿,挑在了銀槍槍頭上。
“帝王之夢,不過一場夢罷了!”陳三槍哈哈大笑,槍尖用力,瞬間將龍袍挑成了兩半。
狂風一吹,龍袍頓時消沒於半空。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蘇塵眼見陳三槍將黃袍挑成兩截,不禁想到了《三國演義》的開篇詞。
“是非成敗轉頭空……好一個是非成敗轉頭空!蘇塵蘇子清!你的大名我早便知道,我也知道,吳旭宋金一事,定是你從中搞的鬼!但這不重要了,是非成敗,又有誰會在乎?如今之勢,我陳三槍自知再難回頭,更難活命。只希望你能夠看在我臨死的份上,能夠答應我一個請求。”陳三槍忽然豪情萬丈,對蘇塵說道。
蘇塵猶豫片刻,終究道:“你說吧。”
“我希望你能夠放三娘和闖兒走。”陳三槍說道。
“好,我答應你。”蘇塵沒有猶豫,很快回答。
“很好。”陳三槍沒想到蘇塵竟然回答的這麽乾脆,他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聽到陳三槍的話,扈三娘和李闖兒都知道,陳三槍已然心生死志。兩人急忙相勸,陳三槍卻只是搖搖頭,對兩人的勸解充耳不聞。
“你們兩個,趕緊離開吧。走的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出現在綠林之中了。”陳三槍如此說道。
“三槍,你不要這樣,我們還有……”扈三娘焦急道。
“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這也許便是宿命。我陳三槍自以為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救了王朗,收了他做徒弟,便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大的虧心事。一切都是我種的因,那便由我來了結這個果。三娘,聽我的話,你快走吧!”陳三槍看了看李闖兒,“闖兒,還聽大哥的話嗎?”
李闖兒有些哽咽, 沒說話,只是點頭。
“很好,帶著三娘走吧!現在就走!”陳三槍雙手抓住自己的那杆銀槍,一股無形的氣勢忽然衝天而起,直入雲霄。
高手!
燕雲六衛互相看了一眼,同時在心裡默默念道。
“三娘,記得那時相遇,你對我說的話嗎?”陳三槍往前一步。
扈三娘嗚咽著說道:“我記得,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那就念來!”陳三槍再前一步。
“我有一杆槍,殺盡天下負心郎……”扈三娘的聲音在風聲之中漸漸變得模糊。
陳三槍卻大聲道:
“我有一杆槍,殺盡天下負心郎!
“我有兩杆槍,敢叫日月黯然傷!
“我有三杆槍,逐鹿江湖聲名蕩!”
“我、乃、陳、三、槍!”
言盡至此,陳三槍仰天長嘯,飛奔而來。
燕雲六衛如臨大敵,各自警備,欺身而上。
扈三娘在李闖兒拖曳下,眼淚橫流,往遠方走去。
蘇塵站在原地,心如止水。
(我承認,這個三杆槍的口水詩是抄的《將夜》,因為很喜歡所以就致敬一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