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卻求永恆。
雨後的太陽格外端麗,一根根金紅色的光柱從蒼茫雲海中逃出,降落到大地上,亮堂和煦。
黑暗中的蟲蛹動搖,再生之蝶在其裡不遜掙扎,終於破蛹而出,直至花枝之上,自在地舒展湛藍色的翅翼,在柔風中微不可見地上下舞動,乘風而行。
遠離一切喧囂塵世,宛如一紙藍色的幻影。
可只在突然間,金紅被豔紅遮蓋,一雙白嫩的手忿怒地從天而降,將它捏在手心裡。亮晶晶又圓潤、象牙似的指甲狠狠刺入這蟲子的腹部。手掌握拳,輕易地把這蝴蝶揉捏成一團,打量一會兒,又得意又無趣地扔到泥地上。
“真礙眼。”
說罷,金絲雀色的雙眼回過頭來,向著親朋,一眨一眨,無辜得緊。
“妮娜,不要擅自離隊,拉古納·哈維先生會不高興的。”
她的大哥約翰·崔尼帝出言提醒。
幾個護衛人員冷淡地監視他們的舉動。
“煩死了,煩死了,真囉嗦啦——”她故意把聲音拖得很長,然後歎氣似的一聲:“我當然知道,哪裡要你們提醒,我馬上就來……”
她負手轉圈,故作輕快幾步,順從地跟上隊伍,之後和她的兩個哥哥一起在運送人員的看管下,再度坐上拉古納·哈維的私人車輛。。
“今後,就要一直生活在特裡尼迪母艦(Trinity Mothership)裡了。”
她的二哥米海爾·崔尼帝也是一臉不暢意地抱怨道。
“這是我們的使命與任務。”
約翰·崔尼帝冷臉提醒道。
“知道啦,知道啦!還是大城市的生活好呐……讓人忍不住嫉妒又……羨慕。”
妮娜越說,聲音越小,最後也就聽不清晰了。
緊接著,她打個哈欠,困懶地點頭,試圖掩蓋自己揣揣不安的心情。
車窗外的天空仍顯得灰暗,半陰半晴。
時候已晚,散布的雲塊塗上一層晚霞後,便煥然紅紫,燦爛絢麗,唯獨尋不著容身之處般,孤零零地來回飄遊,從這兒到那兒,又從那兒到這兒,結果連自己的樣子都不能保持,散失開來。
新的雲塊從散失的雲塊中誕生後,仍繼續那無止飄動、散失與消亡的一生。
山茶初綻,綠葉陰濃,天氣清新,天地恬靜,正是散步的好時光。
可惜人往往無心於景,心系於人。
格拉漢姆不是一個例外,他現在就額外在意身邊同行的人那萎靡不振的表情。
“比利·片桐,你還在想念Raiser的……麗莎·九條女士嗎?片桐司令和令尊對此都很不悅,還說讓我勸勸你咧。”可只要比利期望,他甚至是支持這件事情的。
一個是旗幟式的開發者,一個是旗幟式的駕駛員,各自的性子也都好,在相處中很快成了好朋友。
“你也別拿這個笑我。你自己不也一心深陷在那事件中(指核泄漏事件)、難以自拔嗎?那幾個軍中心理醫生都問過你的情況。”
比利撇嘴。
誰知格拉漢姆卻正色道:
“我認為我對此是要負責任的。聯合也在其中有損失,不是嗎?”
“別想太多,哪有那麽多責任。”比利歎氣,又言,“我叔叔為了這件事情真的是心力憔悴。好在有人幫襯……”
抬頭時不經意的一眼,便發現少女握蝶的姿態,於是話聲戛然而止。
然後比利疑惑地小聲喃喃:
“米娜·卡門?不,
又有點小……性格也不太一樣……” 格拉漢姆順著比利的目光,看到的是少女轉身歸隊,問:
“她怎麽了?比利·片桐。米娜·卡門是……?”
“你忘了?對誠英市的科學訪問,米娜·卡門是那時人革聯隊伍中的一個女研究生。她一直在人革聯的一所國際大學修習,今年畢業後,來到拉古納·哈維旗下集團進行宇宙物理研究,我也有幸見過幾面。這女孩和米娜·卡門實在太像,讓我有些訝異。”
說起來,介入旗幟式開發的艾鈕小組,正是拉古納·哈維集團推薦給Iris公司的。拉古納·哈維集團本身亦為Iris公司的股東之一,所佔份額不大。
比利無端聯想到這幾點,想想沒什麽聯系,就沒說出來。
“你難道對她有什麽想法嗎?”格拉漢姆端著下巴,努力地回想道,“確實是一位動人的美人。”
“怎麽說呢……不對、不是那種心思。你也不要隨心所欲地調侃我。”
手揣在兜裡,他邊走邊回憶。
在他的印象中,誠英市遇到恐怖襲擊前後,米娜·卡門的姿態舉止總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來。尤其是與她一起受難的人革聯學生皆身死當時,而她安然無恙。
但那時,比利一心撲在麗莎·九條身上,還有工作任務在身,更無意介入人革聯的內部事端,種種懷疑也就拋在腦後,並不在意。
簡單地描述一下後,比利搖搖頭,說:
“與我們無關。何況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這樣嗎?”
格拉漢姆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林間的濕霧猶勾引著樹木許久,終在爽朗的晚風中四散。
地上的花葉、花瓣、還有枝頭還凝著晶瑩水滴,受風一拉,就驟雨似的打在人身上、或落入土地裡,接著也許蒸騰成氣霧,也許聚流入江海,順著自然造化從地球的這一側到地球的另一側。
而世界便在水的循環中呼吸。
對地球而言,水如何循環變化並無太多意義。但對地球上的生物而言,卻可能極其致命。
“幸虧當時ELS-00Q及時轉移核物質。不然我們的努力將直接付之一炬,而人類社會的走勢更會瘋狂。”
提耶利亞查閱須臾陸續發出的報告後,實在有點後怕。
AEU光束實驗地下基地的供水依賴當地地下水,核發電組更在地下基地的最深處。爆炸發生後,核物質融斷隔離層,僅差一點就將進入地下水層。倘若核輻射物質進入地下水層,屆時的影響,即使憑當代科技也要頭痛萬分。
即使(依靠大國對其後續發展的擔憂而)成功治理,Aeon整體的發展起碼倒退五十年——
事實上,Aeon的發展不過區區數年罷了。換而言之,這意味著將比原來的庫爾吉斯的形勢更差。
“怪不得AEU會堅決否認。”提耶利亞又言,“一旦暴露,AEU現任政府將陷入誕生以來決無前例的巨大動蕩中。核泄漏影響也會直接影響臨近的AEU各國。”
室內空空,並沒有刹那的身影。
“那麽我們該告訴大眾嗎?”
雖然可稱為喜訊,直白地公布未必能帶來好的結果。Aeon內部仍然充滿著各種各樣不和諧的勢力,而大多數人們的判斷力受限於過去種種,還不夠成熟,會被輕易地誘導與利用。
即使能夠明確地判斷是非,出於自身的根本利益,往往也會選擇閉嘴或跟隨。
恐慌、煽動、利用、分裂、反抗。
在須臾的議定中,最終選擇的是與以往的緘默與綏靖。
“到頭來,還是傾向於維穩與遮掩。還不能告訴他們,要等到足夠成熟地接受這一切為止。可是等著等著,我們是否會變質,變成正應該被打倒的、正應該被反抗的。”
Aeon的顧問團體內不乏存有異心卻不輕易顯露的家夥。各地組建的黨派為維護各自宣揚的理念也在媒體上不停論戰。
麗人空屋獨歎息。
“我也只是個戰士而已。”
做不來,看不透。
他向往的是盡情追逐燦爛的美好,而非在泥沼中與種種妖魔鬼怪永無止境地鬥法。
然後連自己原本的樣子與目的也忘卻。
日薄雲融,掃地春風。
春末夏初時候,無情天地之間,風動,沙起,撲在建築上,蒙上昏黃色的一片。
孩童相聚的室內,溫度始中。
他們都是些被國立福利院收養的孩子。既出於對王宮鬥爭的厭倦,也出於官方任務的政治形象塑造,瑪麗娜來到這裡。
記者則被衛兵阻攔在福利院外。
她也不做太多,僅僅念著人類童年的故事,有關三百年前到三千年前人類歷史的故事。對她而言,與孩子的相處遠比與大人的相處輕松愉快得多。
孩子固然因為不懂而易觸怒人,但大人的太懂更是對她的折磨。
“什麽嘛!公主大姐姐,新的王朝建立後,又在幾十、幾百年後被推翻。這興興亡亡的又有什麽意義呢!他們也太笨了吧!”
一個靈敏女童脫口而出的問倒讓瑪麗娜驚異。
這問一出口,這些孩子就嘰嘰喳喳地討論開來,天真的樣子像極了真正無邪的孩童——
像,一個奇妙的詞。
瑪麗娜不能因此開懷。
每當想到她所接觸到的這些孩子與她的對話也可能充滿謹慎的試探、害怕被責罰的恐懼、生來孑然的自我防護以及……他人針對瑪麗娜而進行的教誨時,一切都令人懷疑。
當做戲久時,連無私的喜愛的泄露也會被進行各種惡意的揣測與宣揚。
——認識何以可能?
——理解又何以可能?
她在思索一個道路。
心思翻轉的當下,瑪麗娜自在微笑,她說:
“就這樣,先輩們的故事流傳下來,被我們知道、學習。所以我們可千萬不要犯下重複的錯誤了啊。”
於是笑語常伴,直至馬斯德·拉夫瑪蒂叩響大門,瑪麗娜收斂笑容,端莊溫婉,輕聲告別,轉而形成威嚴。
此威嚴的目光中,不是別的,正是直指天地的野心。
人類的歷史從來不是一個輪回,更非是個簡單的周期。
瑪麗娜越來越深地意識到這點。
人們鬥爭興亡的規律,以及人類的創造,總結、開拓、爭論、改善,並一代代積累流傳至今。
“在原始森林與山洞中的猿人們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們的後代會創造出絢爛之極的文明遍布地球大地,其手甚至伸及曾只能望見的燦爛星空吧?馬斯德·拉夫瑪蒂。”
可意識到的同時,卻是更大的無力。
面對在阿扎迪斯坦上層鬥爭中,既定的、既知的、重複的事情,她居然找不到一條更好的出路。
隻像是一條脆弱小舟在暴風雨中無法操控自己的方向,而不得不隨波逐流。
馬斯德·拉夫瑪蒂自然能夠猜到這少女的心思。
“你對一切感到厭惡嗎?瑪麗娜殿下。”
“沒錯。”
瑪麗娜直言不諱道。
進入Aeon計劃並使用須臾等多種高科技,的確大大緩解阿扎迪斯坦的現狀。但更多的問題仍然不停地暴露出來。
其中之一則是愈演愈烈的宗教問題。
由於曾經征服過很多地區,阿扎迪斯坦早已是個成分複雜的國家,存在為數不少被歧視的異端、異信徒與無信者。
脫離家庭教育的新一代學生(尤其是那些異端、異信徒、無信者)成長起來後,對現狀非常不滿,決定聯合運動改變現狀,最終在核電被抨擊的當下,一同掀起一波波的浪潮來。
“那些學生提出對十十派的異議與反抗,罷學、遊行示威,這是好的、沒錯、沒錯,問題、歧視、落後的傳統都是存在的。但我最終仍決定鎮壓他們。可倘若不鎮壓他們,他們的反抗只會愈演愈烈,瑪麗娜。前幾日的會議中,多人聯合明確上議,要求我武力解決……那就不可收拾了!”
大多被溫和驅散。
溫和驅散的結果就是運動的更高峰。
馬斯德·拉夫瑪蒂繼續冷靜地闡述:
“我毫無辦法,瑪麗娜。你同情他們,但也希望他們安定理智不是嗎?我也知道他們的口號並不……可沒辦法啊。難道你想要傾覆現有的阿扎迪斯坦政權嗎?阿扎迪斯坦王國第一公主殿下瑪麗娜·伊士麥!到時候,可就誰也沒辦法掌握局勢了。”
近乎威脅的勸誡,從中,瑪麗娜卻能讀出一種絕望。
理想與現實,理性與感性,多重身份之間,多重利益之間的彼此抉擇。
合作的蜜月期已過,她和馬斯德·拉夫瑪蒂也不能說是統一陣線上的了。
“所以我也按照你們的要求,不停地安撫群眾,不是嗎?”
她仍然心存期待,希望能依靠自己的手來改變這個國家,並希望可以免於一切暴力的流血與鬥爭。
即使同時,她自己都在懷疑自己這種軟弱的想法是否能夠成功。
但倘若在路上有一些人相伴,那這一切就絕不是值得恐懼的事情了。
路很快抵達終點。
王宮一個會客廳內,僅有一人在此等待。
“刹那,你來了!好久不見。”
“是的,瑪麗娜·伊士麥。”
空蕩蕩的大屋子裡,只有兩個人對坐。
“你要離開這裡,去木星製取太陽爐嗎?”
她早就從通訊中得知了這點。
夕陽無言西下,與地平線的盡頭極接近了。只剩下薄薄一層金紅色的霞光伴著些淡褐色或輕黃的柔雲使勁地將大日與大地分隔。於是寺廟的影子,高塔的影子、王宮的影子與人的影子一起被拉得斜長細遠,最終統統融匯在角落的陰影裡。
“是的,大約要兩到三年,中途可能回誠英市一兩次,也並不現實。”
少年安靜答:
“我想和你告個別。”
得知阿扎迪斯坦的變故後,刹那忍不住來到這裡, 好知道更多更真實的情報來。
直至如今,如他所見,瑪麗娜依舊無礙,他才放下心來。
“告別啊……真是太狡猾了,明明現狀可困難著呢。”
晚霞中的少女隻覺得自己的身上著了一團巨大的篝火,想要訴說,卻不知道從那裡說起,最後隻憋出一句輕松的抱怨來。
“木星到地球,連光都要走上一個小時左右吧?”
她回憶起以前看到的冷知識,問。
換而言之,最快的通訊也要延遲一小時左右。
然而事實上,並做不到。無論是功率足夠保持信息的完整,亦或是從宇宙紛亂之中接受信號,都需要遠超一小時的準備。
不過……少女想,我等得起,一天的忙碌過後,如果能得到一切平安的回應,那麽不正是最幸福的入眠曲嗎?
“嗯。”
刹那輕輕地點頭。
一個小時,是光將彼此連接的距離。
一時兩人皆在燃燒的烈日中沉默,直到瑪麗娜的聲音突兀地打破寂靜。
“聽說木星的大紅斑很美呐,能給我帶回來嗎?刹那。”
抬頭時,衝進眼簾的,人全然的沒有任何保留的笑容,純真無邪,自在快樂。
刹那思考都沒思考,本能地答應:
“好。”
“那可就說定了啊!”
瑪麗娜側首,好似不願眼前人見識她的心情似的。
於是,大片的火焰隨著夕陽一同沒入世界的另一邊,神聖的寂靜就隨著夜色一同降臨。
憑那天際歲星為見證,人與人的約定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