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陰陽三合,何本化之?
“以為會恆久持續下去的人類的歷史,卻會突然意識到末日的到臨。不論前途如何,終要走出搖籃,落入茫茫宇宙裡。”
久居於伽利略號一隅的厄德望向已遠入歲星的驚異天使的背影,神情微異。
“——對話,難道即將發生了嗎?僅在這孩子自己的意志下嗎?”
難以消解的荒謬在他心頭變幻,讓他無言地合上雙眼。
神秘。
只見天上銀河無限澄澈。浪靜時分,凝滯於空的繁星,燦然不可方物。
少年人全身煥發出奇特的金屬般銀色光澤,邁開步伐,自在地脫出驚異能天使,與從地球趕至的ELS Quanta結為一體,落在他的禦座上。
高達身後如孔雀尾般的多翅展開,一時間,繽紛燦爛,仿佛高達生有翅羽——
原來不是為翅羽的功能,而是人類飛空的浪漫想象。
如此,ELS Quanta懷抱其中的小人並牽引驚異能天使與GN劍Ⅴ,一同穿越世間一切暴風、氣旋與天際,直至那席卷萬象的大紅斑之上。
無數GN粒子就從這鋼鐵巨人的翅根處發起,變幻風雲,氣象崢嶸,彩色絢爛,一忽兒如點點螢火飛馳,一忽兒如千裡茫茫煙水,轉而周身聚流,紛紛散落,如星旋雨,如雪亂飛,直至宇宙的盡頭冷卻、消逝,複歸平淡。
遂古之初,無人傳道。
陰陽三合,無神化之。
“僅有生命自己。”
他答。
一聲落下,兩台高達便沒入液態氫的海洋中,帶著人類與金屬生命體ELS相觸。
散布在木星大紅斑所在氫海中的小型ELS正在結巢。隨著刹那的到來,它們統統開始停止工作時的形態,回歸其初始形態——
與人類不同,ELS並沒有真正的形狀,但它們可以輕易地通過固態與液態的變化、彼此的組合與分離來采取任何形態或尺寸。
而在宇宙中,它們最初的樣子便是模仿自然流體,形成如同水滴般的形狀,完美無瑕。
僅在此時,這金屬的生命卻比人類創造的一切工業作品更為壯美、了無雕琢痕跡。在此之上,它們又逐漸構建出用以導向或自我防護的其他精細結構來。
它們變化並未停止,這些個體仍在歪曲,轉瞬之間,以刀片狀、圓錐狀以及棱柱狀,形成仿佛劍、槍與炮彈、膛線或者連接件的模樣,紛紛湧上前來,要與刹那接觸。
刹那認得出來,這些形狀乃是ELS對歐羅巴號的模仿。
當初歐羅巴號被利馮茲引爆墜入木星,其殘骸在毀滅前被它們捕獲了。
“ELS具有同化與擬態的能力,不僅是生物,連造物中所包含的技術也同樣能複製——超諸尋常生物的常理。”
即使人類自身也無法完成對人工造物的完美分析,地球國家之間始終持續不斷開發與破解的殘酷競爭,但ELS通過GN粒子、空間感知與無限制流變可以輕易獲取物體全部構造信息。
“就好比我們在研究中發現腦量子波中記載了一個人的‘全部’,可以完美地複現一個人。當ELS與其他人或物融為一體時,就可以從自己變化或被融合的腦量子波中獲取全部資訊,完美地複現事物。當然這只是ELS的諸多手段之一。”
少年人一邊斷斷續續地敘說並錄音,一邊駕駛ELS Quanta落入它們結成一半的小巢中。
上一世與人類直面的乃是ELS的先遣隊,而在這裡則是最初發現並來到木星的先遣隊的先遣隊,少少幾個個體罷了。
量子躍遷需要坐標定位,但精細的坐標確定往往需要依靠親自到達來完成。
木星大氣下的氫洋溫度是九千七百攝氏度,壓力則為兩百吉帕斯卡。只有這種條件才足以引發氫相變,使氫氣成為液態金屬氫、一種常溫超導體。
電磁便在這氫海中狂亂地舞動。劇烈的壓力讓刹那不得不讓驚異能天使停留在適宜的木星大氣中。
人類無法在這裡生存。
但ELS可以。
不因為別的,只因它們正是從這海洋中誕生。
在ELS Quanta與ELS觸摸的瞬間,雙重的侵蝕現象發生。
煥發極光的亮銀色金屬以及黯然無光的銀灰色金屬互相炸裂,如同雙極般互為一體。
前所未有的GN粒子純度、以及前所未有的量子爆發。
“監測站4317發回報告、監測站3466、……數不過來,大量拓撲缺陷正在產生!”
伽利略號上,值班的克莉絲汀露出驚容。
“到底發生了什麽?”
琳達·瓦斯提站在她的身後,收斂自己和藹的笑,反而前所未有的嚴肅。
“還記得那篇腦量子波論文中的觀點嗎?人類的腦量子波的形成依賴反引力機制以及反引力的構成、換而言之,必然會參與到宇宙時空的運動中去……那麽拓撲缺陷在萬物彼此連接的時空路徑的沸騰中直接形成也就不是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提耶利亞靠在一旁,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也在沸熱,歎息似的一聲:
“是的,對話正在發生。”
就此,無限的想象開始增殖,如同萬花筒般次第展開人類與ELS的萬象之記憶,形成前所未有的歷史的迷宮,隻為講述宇宙四十億年間生命的交響。
有關ELS,亦有關一場宇宙對生命最大的背叛。
那麽來講述一個故事吧?
首先要穿過ELS在宇宙中見識到的各種各樣的生命,直至它們作為種族的最初。
關於四十億年前,處在銀河遙遠的另一側,與木星相似的氣態巨行星上所發生的奇跡。
那顆與木星一般壯麗的巨行星同樣擁有全年無休的風暴以及……深厚的海洋。
通過億萬年飽受彗星與小行星的撞擊來獲得周期表中靠後的元素,其內核不停的熱變亦在噴吐能量與重物質。
但依舊是片貧瘠的鮮紅的海洋,無盡的暴風、激流,湍變,驚雷、閃電以及絕不豐富的物質種類——
可終於,是十億分之一的可能?或是萬兆分之一的可能?奇跡般的,一種與人類絕不相同的有機體開始孕育。
現實中,刹那的衣物在接觸中開始銷毀,露出他結實勻稱的體格來,轉瞬之間,就被金屬似的物質覆蓋,結起漂亮的晶花。
既有明亮的銀,亦有黯淡的灰。
他的雙眼之中是金色的光在流溢。
而他自己的意識則不斷地在時光中追溯。在上一世尚且需要提耶利亞與VEDA的處理,但在這一世、這一切也都不是必要的了。
無數的生命的種子在這貧瘠的海洋中碰撞、交擊、結合——
他可以看到這海洋四周有無數煥發金屬光澤的六邊形晶體的誕生,為求生存而互相合作、形成一簇簇的長列。
或許僅可以稱之為單細胞,或許已經是細菌。
如草般青綠的熒光將它們連接,分擔不同的功能,用以汲取能量與營養,以及固定……
“以及固定拓撲缺陷與GN粒子。”
刹那維持平靜地繼續錄音:
“巨行星的環境太過惡劣,不存在地球上各式各樣的豐富元素。而在能夠引發氫相變的環境條件下,絕大多數我們所知的生物化學反應都無法順利發生。它們……僅能依靠它們自己。幸運的是ELS在它們類似木星的母星上捕捉到拓撲缺陷,並借GN粒子效應以變革成長。”
在上一世,刹那已經看過很多次,每次接觸都有不同的感悟。
光陰似箭,經過億萬年的發展,ELS的先祖聚集成列,形成仿佛長城般的壯麗的蜂巢似的建築物,以最高效能演化出絢爛的新文明。
星球的表面逐布出現巨大的菌落般活性金屬聚合體,無數菌絲的連接甚至建成與人類軌道電梯類似的近地太陽能軌道環結構,向著星空張開好奇的雙眼。
可這只是一場宇宙對堅強求存的生命的玩弄。
“當ELS終於進化到具備智慧與知性——即便這智慧與知性與我們所擁有的智慧與知性絕不相同——的時刻,它們恆星的生命亦走向極點。這一次爆發的亮度足以照亮整個銀河的天空,具有悠久太空觀察歷史的我們人類對此絕不陌生。”
於意識的飛揚中,刹那站在軌道環的頂點,同畏懼的ELS一同看向那銘刻在遺傳物質中鮮紅之光與膨脹的熱。
倘若確實有神明的審判,那便是這太陽的憤怒罷?
“熟悉天啟宗教的人,應該曉得【伯利恆之星】這個名詞。傳說在基督耶穌降生在猶太的伯利恆的當夜,至善的上帝用一顆星星照亮了伯利恆的早晨,後來成為天文學上一個未解之謎,有各式各樣的假說。其實這所謂的伯利恆之星不是別的,正是這場毀滅一個初生文明的極致的大火、以光速穿越大銀河抵達地球後的殘酷的光。”
天道不仁,隻平靜地任由一切自然演化的創造與毀滅。
假如說是宇宙的巧合讓生命誕生,可又在同樣的巧合下毀滅這個新生的文明——
這是否能稱之為一場欺騙?
大量的ELS在此次爆發中葬生,整顆母星被絢爛至極的火焰吞噬,最後隻留存一個固體內核以及在其中掙扎的最後個體。
當這一切消逝之時,原本太陽所在的地方只剩一個又小又冷、不停輻射的致密天體,還有包裹它的空心殼層塵埃遺跡。
其他一切物質都在這場審判的大火中滅盡。
“好在它們從氫相變的溫度中誕生,對太陽的毀滅並非沒有抵抗能力……可生命從來無法隻依靠自己就可以存續。如果說原來的母星只是貧瘠,那麽現在它們的母星已經一無所有,連太陽能都消失殆盡,不再能供養ELS的存續。”
沒有任何生存資源,上下、左右、前後,無論朝向哪個方向都只有一片毀滅的塵埃與無何有的太空。
星海廣闊、又何其遙遠。
於是ELS只能在額外的時空中行走,掙扎中求得量子躍遷的關鍵所在。
——想要活下去。
它們在傳達。
“我已經理解了。”
他回應。
靜謐的木星裡,從這種關聯中誕生的無以名狀的親切感在兩方的腦量子波中奔流。
不僅是刹那在理解ELS的歷史,還有ELS在理解人類銘刻在基因深處的歷史,以及那些在上一世那五十年間互相理解的部分。
從沸騰的原始湯的微生物開始,於世界之中,掙扎、掙扎,終在四十億年或大或小奇跡的積累中後點亮文明的曙光。
可對宇宙而言,這些奇跡稀疏平常,這些生命物競天擇,苦難也好,幸福也罷,又有什麽值得讚歎的?
“但當生命誕生意識後,就絕不會滿足於服從自然生死的安排,反倒桀驁地想要追求無限的永恆與不敗的未來。不論如何、也不論前方是什麽。”
現實之中,銀與灰的結晶開始破碎。
朝氣蓬勃的熱血如海邊大潮在人的身體中激流。
自由的、赤身的少年人露出溫和的笑,化為銀白,不再像原來那樣黯淡。
至此,刹那徹底取得上一世的全部,再度回復到其全新生命的形式。
“可是我更喜歡我原來的人類的樣子。”
刹那在駕駛艙內微笑。
於是煥發金屬光澤的銀色如潮水般褪去,原來還是那個黃色的、黑發的少年人。
並非是依靠ELS,而是他自己的意志。
現在的他乃是在這一世歷史中還未誕生的全新生命體。
人類?變革者?亦或是ELS?
要不,還是稱作為【刹那】吧?
這種共生、人類其實並不陌生。
在遠古時代,人類的先祖細胞就捕獲了後來被稱為【線粒體】的有機體來為自己供能。演化到智人後,線粒體已經全面參與到人類自身的細胞分化、信息傳遞與凋亡等諸多作用過程中去。
至今為止,線粒體仍然擁有屬於自身獨立的遺傳物質與遺傳體系。
就這樣,人類的先祖細胞與線粒體在生存競爭中達到了至高的和諧,並擁有同一個腦量子波的來源與歸屬。
現在的刹那就像是人類先祖細胞,ELS則像是線粒體。
它們參與到刹那的生存中去,又同時服從於刹那的意志。
由於腦量子波的融合,兩者互相間都無法反抗,但也不再需要一個反抗。
“雖然從事實上來看,由於ELS的知性與人類的知性在不同層面上,這種融合其實算不得人類對ELS的統治、支配或者奴役,就好比人類大腦絕不能算是在奴役人類的其他器官(四肢五髒等)、腦量子波也不能算是在奴役肉身。”
伴隨再次共生,少年人的量子思考在【質】上固然沒有提升,但在【量】上已經超乎VEDA, 而在【控制】上則有更高的自由,不過在利用率與技巧上,他還需要更多的實踐與嘗試。
這是一條沒有教科書,也沒有前人指導的、從所未有的生命的道路。
“不過恐怕總有人這麽想並設計出一些奇怪的情景來罷?說不準還有人柔軟到提議ELS去反抗人類暴政,或者剛硬到認為ELS將通過共生來滅絕或操控人類?”
就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刹那嘗試擺弄這份能力來模擬各式各樣的人類的想法。模擬智慧生命的意圖,這是以前不能做到的事情。
刹那對模擬中的這些想法絕非蔑視或嘲笑。人類在真理的道路上尚短,只要能夠保持透徹的判斷力、不陷入偏執的漩渦中,不同的意見和別開生面的懷疑乃是值得幸運的事情。
在此的所有ELS讓位於這少年人意志,顯開通聯兩個星系的小徑,並裹著驚異能天使與GN劍一同跟隨。
一切看上去都很順利。
燦爛的天使在小巢中逐步前進。
少年人逐步收束自己的想象,以ELS Quanta為根本操控GN劍單元形成跨銀河的通路。
門的另一側,金屬化的星星正在中央致密天體冰冷的輻射中兀自求存。
“我可以做到嗎?”
兩世力量的同一,讓這少年人躍躍欲試。
ELS Quanta輕巧地落到其上,一時如同白晝天明。金屬生命體的木星全部黯淡的灰色一層層染上光亮的銀白。
然後刹那蠢蠢欲動地看向塵埃雲中心的致密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