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走了過去,“請問,這邊是黎家吧?張姝在這裡吧?”
男人抬頭,“哦,你是剛剛打電話……我是黎海明,張姝是我老婆。”
“哦。”周平有些微尷尬,“我是張姝的外甥,我媽媽是她妹妹。”
“你媽媽前幾天給她打電話,說你來出差。之前那電話,我就想著是你。”黎海明扯了扯嘴角。
他知道電話的事情,可周平剛才在電話中聽到的聲音並不是他的。
房間裡面的爭吵聲還在繼續,好幾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只能聽清一些被重複的謾罵詞匯。
黎海明對此置若罔聞,只是聲音哽咽地說道:“你哥哥,突然就去了。你姨媽心裡不好受。她……太難過了。”他抽了一口煙,被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房裡有個女人走出來,看到周平,馬上叫起來:“哎,就是你吧?他們張家的人吧?她外甥是吧?你趕緊的!你姨媽瘋了!你們張家人看看清楚啊!你們家的女兒腦子不正常!別怪到我們頭上!”
她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破音,每一句話都像是貼在人耳邊叫嚷。
話音未落,房裡的爭吵聲提高了幾個音量,還傳出了一些腳步聲、碰撞聲。
周平不禁快步走了進去。
他還沒看清楚人,就被一雙手給牢牢抓住了。
“他們黎家一群畜生害死了我兒子……他們害死我們家黎雲了……”
抓住他的女人沒有哭,只是用一種沙啞的嗓音,語氣呆板地重複幾句話。
如電話中聽到的那樣,沒有感情的聲音裡,透出幾分讓人心慌的寒意。
周平低頭看清了抓著自己的人。
這人的面貌他在視頻通話中見到過,現在卻又有些陌生。
視頻通話的時候,對方那一頭中老年婦女特色的酒紅色燙頭精神地立著,像是在腦袋上頂著一塊牌子,上書大大的“時髦”二字。那一雙紋眉更是具有時代特色,映襯著她誇張的眼線和口紅,有著統一的風格。她說自己剛跳完廣場舞回來,鏡頭中還能看到她色彩亮麗的上衣。
現在,眼前的這個女人沒有化妝,滿臉的淚痕凝固在皺紋中。那一頭燙過的頭髮軟趴趴地垂下來,披散著,讓她看起來像是個瘋婆子。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睡衣,不知道多久沒換過了,皺巴巴的,還有洗不掉的汙漬殘留其上。
周平在她身上聞到了那種發酸的汗臭味和一種燒灰的味道。他莫名想到了“死亡的味道”這種說法。
他抬起頭,就看到了一群憤怒的陌生人,也看到了一張年輕人的黑白照片。那張臉他完全陌生,就像剛才見到黎海明一樣,根本不認識。但那種死亡的味道好像因為一張遺照,變得更加強烈了。
“他們害死我兒子了……他們就是要弄死我兒子……”張姝的雙手死死掐著周平的手臂。
“姨媽,你先冷靜一下,別急。我剛來,還不知道表哥發生了什麽……”周平盡量溫和地勸道。
“你表哥給他們害死了!”張姝反射性地尖叫一聲,聲音馬上又輕了下去,“你表哥被他們害死了……周平,周平……你是周平……”她伸出手,摸著周平的臉,像是瞎了眼睛,只能靠雙手來確認面前的人是誰,“你幫幫我,你幫幫我……他們害死了你表哥。你得幫幫我……”
尖叫聲如一根針,插入周平的大腦中,隨後的低語又像是一條蛇,和張姝的雙手一起,緊緊纏繞住了周平。
周圍一圈圍觀著的陌生人,
顯然是黎家的親戚,並非表哥公司的人。他們厭惡地看著周平和張姝。周平瞥了眼神色晦暗的黎海明,感受到幾乎陷在自己肉裡的那十根手指,隻覺得自己一腳踩入了泥沼之中。 周平忍著手臂上的疼痛,對周圍的黎家人說道:“我想先和我姨媽單獨談談。”
“你跟一個瘋婆子談什麽?警察都查清楚了,就是猝死!加班啊!年輕人不停加班,沒休息!冤有頭債有主,她心疼兒子,倒是去找人家老板啊!沒膽子找人家老板,跟我們吼吼。”剛才和周平說過話的女人不僅發音讓人印象深刻,嘴皮子還很利落,語速又快又急,機關槍一樣一陣不停。
張姝對此毫無反應,只是重複著她掛在嘴邊的那幾句話。
周平看著張姝的模樣,有些同情,掃視一圈黎家的眾人,克制地說道:“不管怎麽樣,我想和我姨媽說說話。你們這邊,有人能做主嗎?”
這麽說著,周平看向了黎海明。
他該是一家之主。周平隱約記得媽媽提過,姨媽是老大媳婦,表哥也是下面一代孫子孫女中的老大。如果是這樣,黎海明就該是這群兄弟姐妹中的老大。
黎海明根本沒有看周平,也沒看自己的妻子。他進了房間後,就盯著遺照出神。
周平早有心理準備,但看到這個姨夫沉浸在喪子悲痛中的模樣,還是覺得失望。
他的悲痛是人之常情,可他並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兄弟姐妹,還有一個妻子。
“你幫幫我……你幫幫我……他們害死了我兒子……”張姝的低語聲在房間裡悠悠回蕩。
房間裡只剩下了她的聲音。
黎海明依舊無動於衷。
黎家其他人都露出或厭惡、或嘲笑的表情,看著張姝,看著周平。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神情可說得上是誇張。那個話最多的女人還大聲嗤笑起來。
那聲音沒有蓋過張姝的低語。
兩個女人的聲音在房間中碰撞。
周平見狀,只能換上了強硬的態度,不客氣地趕人,“你們看熱鬧也差不多了吧?實在不願走,那我就報警吧。大家一起到派出所看熱鬧,你們看怎麽樣?我正好也跟警察了解一下,到底查出來了什麽。”
那個話多的女人做作地大笑,就要開口說話。
旁邊的中年人已經開口,聲音是周平在電話中聽到的那個男聲。
“行吧。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大侄子的事情,鬧了六天了,明天頭七都要下葬了,越來越過分了還!你能解決你姨媽,我們都要感謝你!”
他帶著怨氣如此說完,不耐煩地抬腳往外走。
剩下的人互相看看,也跟著走了。
沒人和黎海明打招呼。倒是那個話多的女人還對著張姝嘲諷兩句,被人拉走的時候,都沒有閉嘴。
等人迅速走光,房間裡又只剩下了張姝的聲音。
無論如何,這個房間裡就他們三個人了,能好好談話了。
周平這樣想著,看到了遺照旁邊的骨灰盒。
再看照片中五官端正的青年,他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