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雲的臉色很白,白得幾乎要和白無常身上散發的微光差不多了。白無常身上的微光則是明滅不定,如同路燈下時隱時現的雪花。
黎雲在意識到鬱明星的能力和這個世界運行的一些規則後,就知道他的存在、所有鬼、所有靈異的存在,哪怕是好心好意,治病救人,也無異於飲鴆止渴。盡管如此,在親眼見識到了真實案例後,他還是感到特別難過。
黎雲想到了那個電車難題。
一條鐵軌躺著一人,一條鐵軌上躺著十人。原本就要碾壓過那十個人的電車疾馳而來,他應不應該拉動扳手,救下十人、殺死那一人?
黎雲有那麽一絲慶幸。至少,他面對的難題不是一個人和十個人,而是一個人現在死和將來死的問題。至於“十個人”,即使存在,他也無法親眼看見,不用親自面對。
黎雲苦笑起來。
白無常身上閃爍的光芒黯淡下來,徹底熄滅。
黎雲感受到了他身上那一瞬爆發出來的情感,看到了他腦海中閃過的人。
那是小黎雲,也是王怡秋的那個小侄子,是黎雲親眼看著那位剛入職的法醫從遊戲盒子裡開出來的小孩。遇到他的那天,黎雲也遇到了黑白無常和李叔。他還記得小黎雲之後跑出了法醫辦公室,是白無常追了上去。之後發生的事情,他就只知道個大概。
現在看來,如果當時他站在小黎雲的身邊,也會做出和白無常一樣的選擇吧。
他們和黑無常的區別,就是黑無常能看到那個選擇,會讓另一個“黎雲”代替小黎雲死去。
如果看到了,他會怎麽做?
黎雲不知道。
他沒有辦法像黑無常那樣看得長遠,鐵面無私,白無常也沒辦法做到對那些弱小的受害者熟視無睹。
黎雲看向黑無常。
這大概是黑無常能在黑白無常的崗位上一做就是上千年的原因。
黎雲是認可黑無常的做法,知道那才是正道,可他自己沒有辦法做到那種鐵石心腸。
救護車的燈光打破了三個人之間的僵持——真要說起來,陷入沉思的只有黎雲和白無常,黑無常拋下炸彈後,就很悠閑地仰頭看漫天飄雪了。
黎雲看著救護車停在了腳下的居民樓門口。他探頭往下望,不多時,就看到了被外公外婆抱下來的馮思雲。
“我去告訴她一聲。”黎雲低聲說道。
白無常猛地轉頭,看向黎雲。他頭髮和袖袍一起飄了起來,身上又泛起了白光。
“已經這樣了,至少……讓她知道要面對什麽。”黎雲說道。
他轉身就要下樓,就聽到了黑無常在身後冷哼。
白無常叫住了他。
“我帶你下去吧。”白無常抓住了黎雲的一條手臂。
也不等黎雲答應,他就拽著黎雲從樓頂一躍而下。
黎雲感覺到身體穿過欄杆,直至下墜。因為沒做好準備,他是仰天朝上被白無常抓下去的。
黎雲迎上了樓頂上黑無常冷漠的目光。
隱約間,他好像感受到了黑無常此刻無奈的心情。
白無常很快就帶著他落了地,還使了巧勁,讓他不用摔斷尾椎骨。
黎雲狼狽地坐在地上,被白無常拎著手,抓雞仔似的提了起來,直接提上了關了門的救護車。
馮思雲躺在擔架床上,看到白無常和黎雲突然出現,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
黎雲乾咳一聲,低頭看著小姑娘,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他很快就放棄了。
認真注視著馮思雲的臉,黎雲鄭重說道:“馮思雲,我現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你安靜聽著,不要嚇到你外公外婆。知道的話,就眨兩下眼睛。”
話音落下,黎雲就見馮思雲遲疑地眨了兩下眼睛。
黎雲舒了口氣。
這小姑娘能在目睹母親死亡,看到那惡鬼多次之後,壓抑著沒將事情告訴父親馮之暉,黎雲就知道她是個聰明的小孩。只是,孩子終究是孩子。黎雲心中歎息,組織好了語言,將有關鬼的一些事情,告訴給了馮思雲。
既然馮思雲開了陰陽眼,能見到鬼了,就不能讓她稀裡糊塗在屬於鬼魂的這半邊世界亂闖。她得知道生與死那條分界線的位置,也得知道如何在死亡的這一邊保護好自己,並努力退回到分界線邊上,不再深入。
馮思雲聽得認真,可視線不由自主就往白無常身上飄。
不得不說,白無常這一身裝備非常吸引眼球,對於女性來說,這吸引力大概會翻個幾倍,且無論老幼,都是如此。只不過,小孩子看到他的時候,應該是好奇佔了大多數。這年頭穿漢服、玩cos的人多了,卻也沒多到在大街上頻繁碰到的地步。在一堆現代人中看到這麽典型的古裝打扮,誰都要好奇多看兩眼。
黎雲不禁問了幾個問題,確認馮思雲還在聽自己講話。
他放下心來,又有些好笑。
在知道自己安全之後,小姑娘的心思就有些飛遠了。
“……那些鬼都是為了過年才暫時住在別人家裡。大家都團圓了,他們孤零零的,特別寂寞,才找人家住下來。你不要害怕,但也不要太靠近他們,不要讓他們知道你能看見他們。有好的鬼,也有壞的鬼。好的鬼,以後也有可能變成壞的鬼。知道嗎?知道就眨兩下眼睛。”黎雲努力用些小孩能聽懂的語言去解釋整件事。
馮思雲眨眨眼睛,又偷瞄了一眼白無常。
白無常突然開口:“過年之後,他們也可能繼續留下來。”
黎雲吃了一驚,轉頭看向白無常。
“以前是不能,現在他們能隨意進出別人的家了,沒了限制,可能就會一直住下去。”白無常蹙眉,想到了今後的一些麻煩。
黎雲問道:“這是壞事吧?”
脫離人群和社交的鬼會發瘋,住在活人之中,無法被看到、觸到的鬼,也好不到哪兒去,甚至有可能處境更糟糕。
“還不清楚會發展到哪一步。”白無常說道。
行走在人間的黑白無常早就注意到了這段時間以來有所異動的鬼魂,然而,礙於職責,他們現在只能當一個旁觀者。
白無常覺得,黑前輩應該知道事情根源。這一切的改變,似乎是源於今年冬至。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所關聯,今年他被黑前輩帶著去了鳳凰的公司,還送了兩個鬼給鳳凰當下屬。他以前從沒聽過鳳凰的事情,根本不知道人間還有一隻鳳凰在肆意翱翔。他後來自己調查過,有些笨拙地費了不少周折,才知道那家新生傳媒也是在今年突然招了人,似有意正經開始營業了。
白無常的這許多想法,黎雲根本“看”不到。白無常此刻的情緒很平穩,身上的白光亮得均勻,如此狀態下,黎雲想要去窺視白無常的內心,不說能不能成功,首先就會被白無常發現。
白無常想了一會兒這些事,抬眼看向那炯炯有神望著自己的小姑娘。
馮思雲好像偷窺被抓到的小孩,有些臉紅地低下頭。
醫院已經到了,救護車停了下來。
馮思雲的外婆安慰著馮思雲,也是在安慰自己。老人家有些吃力地從救護車上爬下去。隨車的工作人員扶了一把兩位老人家,準備將擔架床抬下來。
白無常和黎雲都退到了一邊,看著擔架床落在自己面前。
“好好活下去。”白無常忽然開口說道。
黎雲也說道:“有什麽事情就求救。我會聽到的。”
馮思雲心中一酸,眼眶紅了起來,卻又倔強地忍住了眼淚。
她沒有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異常,除了她,沒人知道今晚上,有兩個人特地來看望她、保護她。
“她會好好活下去的。”黎雲目送馮思雲被送入醫院大樓,像是祝福,又像是期盼般說道。
白無常說道:“我沒想到……”他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看了眼黎雲。
黎雲苦笑,笑容逐漸變得灑脫,“我這人就是這樣吧,得過且過,隨波逐流。”
他生前如此,死亡之時和死亡之後,也沒多少改變。要說激動的情緒,生前僅有至親去世時,才有過。倒是死後為了那些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人……
黎雲想到此,卻是慢慢失去了笑容。
他真的僅僅是為了那些同病相憐的受害者而激動嗎?抑或是移情作用,將自己死亡的怨憤發泄到了其他惡鬼身上?
似乎……都不是……
他只是……
黎雲轉過身,看到了這座醫院對面的居民社區。他的視線能穿過綠樹紅牆和那些喜氣洋洋的春節裝飾,看到屋子裡的人,也能看到那些不屬於活人家庭的鬼。
黎雲此時此刻才意識到,他和這些孤魂野鬼一樣,不過是在找一份心靈的寄托,在渴求與人的接觸、相處、相伴。
他和李叔前後腳死亡,一同進入妖怪開的公司,然而他們兩個鬼,不知不覺已經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沒有家庭、友情、愛情羈絆的他,正在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鬼。
黎雲有那麽一瞬間的惶恐。
“你沒事吧?”白無常身上的光蔓延到了黎雲身上,有著和黎雲能力一樣安撫人心的作用。
黎雲逐漸冷靜下來,唇邊勾起了苦澀的笑容。
“我沒事。我只是……現在才想明白,我是鬼啊……”
白無常心中一動。
從身份立場上來說,白無常、黑無常和黎雲這樣的鬼是一致的。他們都應該期盼活人能看到他們,認知到他們的存在。這樣,生死分界線不變,但只有他們這些“鬼”,具有決定活人生死的能力。只是,從情感上來說,白無常倒是和黎雲一樣,太過糾結,總想著自己還是活人,總覺得自己是站在活人那一邊的。
白無常想起黑前輩對自己的提點。
他越來越靠近那個分岔路了。他遲早需要做出一個決定,是如黑前輩那樣當個秉公執法的白無常,長長久久地按照這天地間的規則生活下去,還是靈活地遊走在規則邊緣,當一個特殊的鬼。
廣個告,真心不錯,值得裝個,畢竟書源多,書籍全,更新快!
黎雲和他一樣,也是遲早要做出一個選擇。
正這麽想著,白無常聽到了手機鈴聲。
他有些不太習慣帶手機,鈴聲過去了十幾秒鍾,他才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機。他的手機也只有黎雲會打,而黎雲就在他面前。
白無常看著黑屏的手機,抬眼看向黎雲,見他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就不著痕跡地左右張望。
他們身邊人來人往。
醫院的急診大門前從來不缺人流,只是沒有人會在這裡駐足。倒是在不遠處的醫院大門口,有人擠在那兒等著打車。
白無常隻好看向黎雲,正要開口,發現那持之以恆的手機鈴聲停止了。白無常偷偷低頭,瞧了眼黎雲的神色,欲言又止,只是將自己散發出的白光籠罩著黎雲。
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
白無常這次確定聲音來自於黎雲身上,無奈提醒道:“你的手機。”
黎雲一震,摸出了身上的手機。
看到來電是李叔,黎雲神情一松,接聽了電話。
“李叔……”剛叫出口,黎雲就感受到了電話那頭的怒意,也發現李叔的手機現在並不在李叔手中。
“你搞什麽東西?真當我是召喚獸啊?使喚習慣了是吧?”易心怒氣衝衝地吼道。
黎雲將手機拿遠了一點,“你現在在宿舍?還是到這邊了?”
“你告訴我是去哪兒嗎?”易心冷冰冰地問道,“連個地址都沒有,我上哪兒找去啊?”
黎雲有些窘迫,正要解釋這邊的情況,就感覺到易心的怒火又躥升了一截。
“你們這些狗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想起來的時候,呼之即來,用完了就揮之則去啊!去你媽的混蛋!池鴻飛你這混蛋!嗚嗚嗚嗚嗚嗚……”
黎雲到嘴邊的話卡住了,有些震驚地聽著電話那頭易心的哭聲。
池鴻飛顯然是她那位現男友的名字。他本人現在應該在千裡之外的北京。難不成易心今晚出門,是飛到北京去找男朋友了?這不是不可能,只是時間上似乎不夠她打飛的來回的吧?如果不是坐飛機來回,而是用她的本體飛到北京……黎雲不知道易心的最高飛行時速,也不知道蝙蝠的最高飛行時速,不過就之前親身經歷和目睹過的那麽幾次經驗來看,易心絕對能做到這種事。
黎雲隨即就心頭髮緊。
池鴻飛不會已經被易心給乾掉了吧?
“你先別哭。”黎雲有些嘴笨地勸道,“別哭了啊。說說是怎麽了。你去北京看過你男朋友了?”
“看個屁!他比死刑犯還難看到!”易心止住了哭,中氣十足地罵了一句,“老娘談了幾百年戀愛了,從沒遇到過這種狗男人!”她罵完了池鴻飛,又將矛頭指向黎雲,“之前答應我的事情還記得吧?”
“什麽事?”黎雲想不起來自己答應易心什麽了。
“讓你得個肝炎,我送你到北京去看病。”
那不是賭約內容,而且你還賭輸了嗎?黎雲想這麽反問,可是他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敏感地察覺到易心現在非常危險。
“好、好吧。”黎雲結巴地說道,言不由衷,卻是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電話那頭易心的情緒頓時好了許多,還特別溫柔地問道:“那你那小姑娘的事情忙完了嗎?要不要我幫忙?”
“已經好了,不用幫忙了。”黎雲歎氣道。
“那就趕緊回來吧。回來之後我們一去三院找那個老頭子。三院應該有辦法讓你感染肝炎吧?”
“大概吧。”黎雲有氣無力地敷衍了一句。
易心笑呵呵地掛了電話,也不管黎雲是什麽心情。
黎雲捏著手機,抬頭看向白無常,問道:“鬼會生病嗎?生病的話,會死嗎?”
白無常怔了怔,“我替你問問黑前輩……”
黎雲不知道白無常和黑無常之間的心靈溝通,只聽白無常說完這話,馬上就神色古怪起來。
“黑前輩說……”
黎雲詫異地看向白無常。
“……‘弄不好是會死鬼的’。”白無常轉述道。
可以想象黑無常是怎樣譏諷地說出這話的。
黎雲頭皮發麻。
“但只要你意識清醒,就沒什麽事。你現在的身體結構已經和活人不一樣了。鬼,是意識決定物質。”白無常忙解釋了一句,這聽起來就是他自己的補充,而非黑無常的原話。
這話聽起來是很簡單明了,可實際操作起來,就複雜了。
黎雲能影響他人的情緒,卻沒辦法隨意改變自己的認知。只是,想到要獨立於老板的力量,不借用老板的火焰,也能和惡鬼周旋一二,黎雲就覺得自己有必要試一試。
兩個人在醫院門口站了大半天,竟是等到了從急診出來的馮思雲以及她的外公外婆。
黎雲驚訝地看向小姑娘。
小姑娘裝作沒見到黎雲和白無常,精神不錯地指點外公如何用手機打車。
她帶著外公外婆往醫院門口走,趁兩個老人不注意,回頭看了眼黎雲和白無常,露出一個燦爛笑容。
“謝謝。”馮思雲小聲說道。
往外走的路上,她又頻頻回頭,好似思考了很久,才在上了出租之後,打開車窗,遙遙喊了一句:“春節快樂!”
車內,外婆外公疑惑問道:“你在跟誰說話呢?”
黎雲遠遠聽到了馮思雲的回答。
“跟醫院說。我……我被他們救了,過年的時候又不一定會來……”
“過年的時候肯定不來了。你好好的……”外婆忙說了一句。
出租車開遠了,帶走了祖孫三人的說話聲。
黎雲心中一暖,知道馮思雲是聽進了他在救護車上的話。
鬼在過年的時候會特別的寂寞……但也不是絕對。
他感覺到身邊的白光也暖洋洋的,融化了天空中飄揚的雪花。
所有的糾結,在這一刻,都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