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滑的鏡面上殘留有一些水漬,在那鏡子中,馮思雲抬頭看著鏡面,馮之暉低著頭洗手。父女倆的身影后頭是廁所外的客廳一角。那裡有一張小沙發,和三人座的長沙發是一套的。長沙發上排著靠墊,小沙發上則坐著一個人。
那人沒有腦袋,從肩膀往上,身體虛淡,完全看不見身體。她穿著一件深棕色的薄款毛衣,下身穿著牛仔褲。
那看不見的頭顱上應該會有一雙眼睛。她好像注意到了馮思雲的視線,緩緩站起身,走到了長沙發的一邊,重新坐下。她的上半身微微扭著,好像正轉著頭,注視著馮思雲。她的一隻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仿佛是在招呼馮思雲過來坐下。
馮思雲的臉變得更白了。
馮之暉這時候洗乾淨了手,抬起頭,發現女兒神情不對。
“怎麽了?”馮之暉通過鏡子和女兒對視,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馮思雲沒有回答,猛地擠開馮之暉,衝出洗手間,頭也不回地衝進自己的臥室。
馮之暉被馮思雲那硬殼書包撞了一下肋骨,疼得抽氣。
他沒生氣,只是擔憂地快步追上女兒,差點兒被摔上的門板拍到鼻子。
馮之暉止步在閉合的房門前,想擰開門把手,卻聽到了門板後鎖門的聲音。
馮之暉皺起了眉頭,拍打門板,“小雲,雲雲,怎麽了啊?怎麽突然生氣了?爸爸做錯什麽了,你告訴爸爸。”
他好聲好氣地問著,態度放得極低。
房間裡沒有任何聲音。
馮之暉並不放棄,也是特別擔心女兒的緣故,在門口說了好一陣軟話,低聲下氣地求著女兒開門。他越說越是焦急,腦門都出了一層汗。
這樣不行。
馮之暉轉頭就想要拿鑰匙開門。
門鎖忽然被扭開了。
馮之暉急忙看向門板。
房門被拉開了一小條縫隙。
馮思雲低著頭,站在門後。
馮之暉舒了口氣,“小雲,到底怎麽了啊?剛才為什麽生氣?爸爸做錯什麽了?”
馮思雲沒回答。她慢慢抬起頭,視線卻沒有落在馮之暉身上。
馮之暉能看到她緊張的神情。小姑娘緊張又害怕地看向了他的身後。
馮之暉疑惑地回頭,就看到自家客廳的沙發、茶幾和電視。沒有任何奇怪的東西。
“你看到什麽了?難不成有蟑螂?”馮之暉疑惑問道。
女兒曾經被廚房裡的蟑螂嚇得尖叫,哭得不能自已。從那以後,他妻子就特別注意驅蟲,家裡總是備著除蟑螂的藥,定期投放。
馮之暉想到此,神情一暗,轉念,又對馮思雲說道:“都冬天了,沒有蟑螂的。你可能看錯了。不要怕。”
馮思雲沒有理睬馮之暉的勸說,視線還在客廳裡搜尋。
像是確定了沒有危險,她的神情才慢慢放松下來。
“沒事了吧?”馮之暉笑呵呵地問道。
馮思雲沒回答,只是默默點頭。
“那爸爸煎牛排了啊。你要吃幾分熟的?”馮之暉開著玩笑。
“不能吃生的。”馮思雲反駁了一句,“媽媽——”
她想說這是媽媽交代過的,但那個稱呼脫口而出後,她就怔住了。
馮之暉也收起了笑容。
他和女兒相顧無言。
一會兒後,馮之暉勉強笑笑,摸了摸馮思雲的腦袋,“好,我們吃全熟的,煎得透透的。馬上就能吃了,你看一會兒電視吧。”
馮之暉轉身,掩藏自己通紅的眼睛。
馮思雲沒說話,只是握緊了門把手。
廚房裡很快傳來了不少響動,又有香味飄出。
“衝個玉米濃湯好不好?”馮之暉高聲問道。
馮思雲應了一聲。
馮之暉沒什麽廚藝,只能拿了買牛排送的速食玉米濃湯出來,又手忙腳亂地燒起開水。
馮思雲慢吞吞走到了客廳,小心翼翼看了看客廳的沙發。
她順著茶幾和長沙發之間的那條小道挪動,坐在了沙發正中。側頭看看身邊的空位,又看看另一邊的小沙發,她逐漸放松下來。
馮思雲傾身拿了茶幾上的遙控機,打開電視。
原本倒映著沙發的黑色電視屏幕亮起。
馮思雲的臉上又褪去了血色。
本地台整點新聞的背景樂是他們家一貫以來的吃飯背景音,這會兒卻好像變了調,聽起來詭異又遙遠。
馮思雲手一抖,將電視屏幕關閉。
黑色的屏幕上有她的倒影。
還有……
馮思雲僵硬著,轉動眼珠。
她身邊,坐著另一個人。
棕色的薄款毛衣,牛仔褲,一雙手搭在大腿上,手指修長,還做了指甲,是星空的圖案。
馮思雲從心底深處湧出來的尖叫卡在了嗓子眼。
她凝視著那一雙手,看著那指甲上的星空圖案,腦袋裡冒出了一些回憶。
她又順著那隻手去看牛仔褲和那件毛衣,努力去搜索自己的記憶。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那虛淡的人頭上。
那裡有些模糊的景象,好像是一張熟悉的臉。
“好了好了,牛排好了。”馮之暉端著餐盤出來,“你先吃起來。我來衝玉米濃湯。”
這樣簡單到簡陋的晚餐,馮之暉自己都覺得過不去,又洗了一個蘋果,笨手笨腳地削皮、切片,和速食湯一起端上桌。
“將就點啊。你還想要吃什麽,我們再叫個外賣。”馮之暉不好意思地說道,“今天爸爸工作忙,沒時間買菜,只能這樣了。你……小雲,你看什麽呢?”他奇怪地看看女兒身邊的空座位。
馮思雲回過神,看了眼馮之暉,再看自己身邊的空座,沒回答。
她走到餐桌邊坐下,拿起了刀叉。
“怎麽沒開電視?”馮之暉並不深究這些問題,開了電視後,聽著新聞播報,也在餐桌邊坐下。
馮思雲沒抬頭,一個勁地切割著牛排。
馮之暉將牛排煎過了頭,表面都有些焦黑了。他自己略微不好意思,但看女兒一聲不吭,也就沒提。聽到電視裡在介紹最近的展覽活動,馮之暉沒話找話,又有些討好地問女兒要不要周末去玩。
馮思雲依然不做聲。
馮之暉繼續找著話題,卻是越說越累,比在公司裡跟領導、同事打交道都覺得疲憊。
他漸漸不說話了,費力地嚼了幾口牛肉,放下刀叉。
“雲雲……雲雲,這周末,我們去看看媽媽,給媽媽掃墓吧。過年前,去看看媽媽。正好現在有臘梅了。你媽媽以前每年冬天都買臘梅回來插。”
馮思雲也放下了刀叉。
半晌,她輕輕點頭。
馮之暉松了口氣,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父女兩個沉默地吃完了這頓晚飯。馮思雲回了房間,馮之暉收拾碗盤。
他忙完了,就坐在客廳看電視發呆。
微微側頭靠在沙發上,看著旁邊的小沙發,馮之暉眼圈泛紅。
他並沒有看到自己妻子死亡的場景。
他那天忙著工作,打了一天的聯系電話,之後又在公司連軸轉地開會,手機沒電了都沒注意。嶽母將電話打到了公司,輾轉聯系到他的時候,他腦袋正有些發暈,還想著那些個工程、數據、款項……就聽到了哭聲。
腦袋裡的那些內容被一掃而空,什麽都不剩下,也沒辦法接收嶽母說的話。
他愣了好一會兒,直到旁邊同事催他繼續開會,發現他的不對勁,才強行喚醒了他。
他跟公司說了一聲“我老婆出事了”,就扔下電話,空著手,跑出了樓。到了樓下,他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還是同事覺得不好,追下來,送他到了醫院。
他恍惚著,在醫院裡見到了妻子的遺體。女兒就蹲在旁邊,他卻沒有注意到,也沒注意到拉住自己捶打的嶽母。
那一晚上是怎麽過去的,馮之暉現在都記不清了,只有一些零星片段在腦海中重複播放。
他後來才接受了這一現實,流著眼淚,聽嶽父嶽母說清楚事情的經過。
妻子的死亡是一場悲劇。
她在死亡前數周,剛剛失去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那可能不能算是孩子。那只是一個胚胎,還沒發育出性別。懷上的時候,夫妻二人都覺得時間還早,日子還長,再加上是二胎,兩人的心情都很平靜。得知流產的時候,二人也僅僅是淡淡失望。
馮之暉忙於工作,看妻子身體檢查的結果一切都好,就沒放在心上。誰能想到她會在那天割開自己的手腕,坐在這小沙發上,任由鮮血流淌滿地。
放學時間,妻子遲遲未出現,馮思雲的班主任王老師打了夫妻二人電話,一個無人接聽,另一個關機,隻得聯系馮之暉的嶽母。老人住在另一個區,短時間無法趕來。王老師帶著馮思雲一直等到馮之暉的嶽母趕到,接走馮思雲,才下班。祖孫兩個餓著肚子,抱怨著那對不靠譜的夫妻,回家後,開門就見到了觸目驚心的血跡,都被嚇得不知所措,還是鄰居幫忙報了警,叫了120。老人、小孩守著自己女兒、母親的屍體那麽久,費了好一番功夫,最終聯系到了馮之暉,找到了主心骨。
馮之暉一直想,如果那時候他沒有忙於工作,而是多關心妻子,是不是妻子就不會自殺?如果那天他記得給手機充電,接到王老師的電話,請假接女兒回家,是不是就能趕得上叫救護車,送妻子去搶救?如果他早點發現手機關機,讓嶽母和女兒能在事後盡快聯系到自己,女兒是不是就能好一些,沒有那麽大的心理陰影?
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
馮之暉很後悔。
他一個人默默清洗家中地板,擦掉沙發、茶幾上的血漬時,哭不出來,只是不斷感受到胸腔內的疼痛。他疼得無法呼吸,擦一下,休息許久,才能繼續。
之後面對女兒,他更是無地自容。
他覺得女兒在恨他。
女兒應該恨他。
他沒有盡到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
馮之暉閉上了眼睛。
他好像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他的妻子一如往常坐在他身邊,兩個人一起看著電視,時而低頭玩玩手機,時而說幾句話。
馮之暉差點兒睡覺,被電視機裡傳出的爆笑聲驚醒。
他看了看時間,起身去了女兒的臥室。
“雲雲,該睡覺了。”馮之暉敲門。
馮思雲很快就開門出來了。
“去刷牙洗臉。”馮之暉側身讓開位置,“把腳泡一泡。你熱水袋充了沒?”
他進了臥室,給女兒床上的熱水袋插上電,轉頭看到書桌上攤開的畫冊。
馮之暉動作一頓。
那上面畫的是他們家的客廳。長沙發上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小的那個穿著粉藍色校服,扎著馬尾辮,是馮思雲。大的那個穿著棕色上衣、藍色褲子,還沒來得及畫上腦袋。
馮之暉有些傷心,別開眼,去了洗手間。
“我給你放水。”馮之暉看了眼刷牙的馮思雲。
馮思雲盯著鏡子,不知道在看什麽。
水聲嘩啦啦的,卻無法掩蓋父女之間寂靜到令人不適的氣氛。
馮思雲吐掉了牙膏沫,漱了口,又拿了毛巾洗臉。
馮之暉摸了摸盆裡的水溫,對女兒說道:“水放在這兒了。你待會兒好好泡泡腳。腳暖和了,身體就暖和了。”
馮思雲沒應聲。
馮之暉又坐回到了沙發上,看著電視發呆。
洗手間裡不斷有水聲傳來。
他轉頭看向女兒。
女兒低著頭,腳丫子在盆裡噗噠噗噠地踩水。
“爸爸……”
馮之暉急忙應了一聲。
馮思雲臉露茫然,看著水中的雙腳,“媽媽,會回來嗎?”
馮之暉心中酸楚,“媽媽已經去世了。”
“去世的人,會回來嗎?”馮思雲抬起頭,看向馮之暉,眼神有些飄移,時不時落在馮之暉身邊。
“……”馮之暉張了張嘴,無法說出否定的話。
女兒正求助地看著他。
她那天或許也是這樣無助,可在那天,她找不到他,只能陪著已經冰冷的媽媽……
所以,她才畫了那副畫。像是全家福構圖的畫面上,沒有他,只有妻子。
馮之暉幾乎要落淚。
他勉強忍住痛哭的衝動,哽咽著說道:“嗯。媽媽會回來的。媽媽一定守著你。媽媽會陪在你身邊,陪你長大。”
馮思雲聽到這話,驀地放松下來,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馮之暉已經好久沒見到女兒的笑了。他心頭一塊巨石落下,又覺得那石頭砸在身上,痛得他想哭。
“水冷掉了嗎?”馮之暉走到洗手間。
“還熱著。”
“腳泡熱了就擦一擦吧。熱水袋應該也充好了。快點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上學。明天早飯你想吃什麽?”馮之暉照料著馮思雲,倒了洗腳水,又趕著她回房間。
馮思雲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裡,抱著暖烘烘的熱水袋。
“我想吃燒賣。”
“那我早上買燒賣。還是我們一起去店裡吃?”
“我要多睡一會兒。”馮思雲撒嬌道。
馮之暉笑起來,“那你多睡一會兒。我買好燒麥回來叫你起床。”
“還要豆漿,要甜豆漿。”
“好。 甜豆漿。快睡吧。”
馮思雲看著馮之暉關燈,輕聲道:“爸爸,晚安。”
馮之暉剛想回答。
“媽媽,晚安。”
馮之暉一愣,站在門口,握著門把手,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客廳的光從外頭照進來,讓馮之暉能看清馮思雲的臉。
那張小臉,本來帶著甜甜的笑容,卻在瞬間被凍結。
馮思雲瞪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東西。
馮之暉下意識轉頭。
他的皮膚接觸到了冰冷的發絲。
女人蓬松的卷發貼著他的臉。
他看到了一張陌生的女人臉。
喉嚨一痛,馮之暉的身體被一股巨力往後拉扯。他抓著門把手下意識掙扎,將門關上,也關掉了女兒的尖叫。
他的大腦尚不能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只看到那個卷發的陌生女人貼著自己,將自己死死壓在地上。
他能看到女人身上的棕色毛衣和牛仔褲……
馮之暉聯想到了女兒的畫和女兒剛才的問題,心中一片冰涼。
他模糊間意識到,他又做錯了一件事。
這就是他最後的念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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