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居然腦子一熱就衝進了病房,和那殺死自己的惡鬼面對面。
她也沒想到那惡鬼居然反應如此迅速,瞬間就意識到了她的存在,單手將她製住的同時,還能控制住方曉恬。
喉嚨被掐住,窒息感讓她痛苦。
她明明已經死了,不再有肉體,也不該再感到這種肉體上的痛苦,現在卻分明感覺到呼吸不暢。
疼痛感隨即降臨。
咽部的疼痛轉瞬變成了小腹的劇痛。
她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自己被殺的當天。
病房雪白的牆壁和刺眼的燈,都讓她意識混亂。
耳邊響起重物碰撞的嘭嘭聲,伴隨著那聲音,死時未曾看見的鮮紅在眼前彌漫開。
她翻起了白眼。
只剩下白色的眼睛看到了母親模糊的面容。
母親冷漠地高舉雙手,將筆記本砸下——
不!不是媽媽!
宋英英掙扎著,眼球劇烈顫動。
這樣下去,她又要被殺死了!
宋英英驚慌起來。
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尹士康。
康叔不在這兒。康叔留在了三院。
現在能救她的只有……
黎雲的面容浮現在宋英英腦海中。
刹那,宋英英恢復了幾分冷靜。
她抓撓著扣住自己喉嚨的手,看向這隻手的主人,冷靜下來的心又馬上產生了起伏。
一群白大褂中,黎雲被擠在了中間。
他的眼神冷漠,就像是宋英英死亡當日看到的母親的模樣。
手指收緊。
宋英英隻覺得自己的喉嚨要被捏碎了。
怎麽會這樣?黎雲……怎麽會是黎雲?
宋英英的恐懼感油然而生,無法抑製,也無法讓自己的大腦正常思考。
她要死了。
就像是肉體死亡時那樣,她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正在臨近。
這次是真正的死亡。
她都能看到自己死亡的模樣。
死後魂飛魄散,酆都、陽間,都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因為她不會再有“身體”。
這是徹底的消散。
瀕死感讓她垂下了雙手,被惡鬼單手舉在半空。
她的身後,隔著一堵牆和玻璃窗,林友德只看到她飄蕩的背影。
林友德覺得宋英英這時候才像是一個女鬼。
比在重症科初見、在夜間病區走廊見到時,更像是典型的女鬼。
她垂著的四肢仿佛毫無分量,穿在身上的夏裝也變得破碎,分解、重構,變成了一套條紋病號服。
那病號服的款式很老舊,材質也很糟糕,像是輕飄飄的紗。
就跟宋英英現在的狀態一樣,輕飄飄的,懸在半空中,風一吹,就會隨之擺動。
林友德身體裡那股惡寒的氣息更重了。
他不禁倒退了一步,身體撞到了小隊長。
他看向小隊長,忽然間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來。
他是警察。他負責保護受害者方曉恬。
他才是那個應該第一時間衝進病房的人,而不是宋英英那麽個小姑娘——盡管從出生年份來計算,宋英英年紀都比他大了。
林友德心中的勇氣衝散了那股惡寒感,他跨前了一步,又駐足停頓。
他要怎麽做才能救下宋英英,救下方曉恬?
他要怎麽對付一隻惡鬼?
電影裡面都是念咒語,或者是用一些道具……道具……道具……
林友德再次看向小隊長。
“怎麽了?”小隊長隻覺得莫名其妙,又擔心林友德的精神狀況出現什麽問題。
“隊長,你說過你有個護身符。”林友德也是病急亂投醫,臨時想到的東西就是剛聽小隊長說過的護身符。
“哦。你要是覺得這有用,我讓我老婆給你也去求一個。可能你自己去求更好一些。”小隊長並不吝嗇,從錢包裡掏出了一隻小小的錦囊。
林友德攥住那錦囊,轉頭一看,宋英英的身影褪去了顏色,變得慘白。他不懂鬼的事情,但也知道宋英英是愈發危險了。
死馬當作活馬醫。
先試試再說吧。
林友德這樣想著,衝向了病房門。
“哎,小林!”小隊長喊了一聲。
黃隊長本就留意到了他們兩個的小動作,這會兒就皺眉看向了林友德,同小隊長一樣邁腿準備攔住他。
林友德的動作著實出人意料,他下定決心後,也是果決乾脆,根本不等人攔下,手就按到了病房門。
病房門關著,門禁卻是在剛才醫生護士進進出出拿設備和藥材搶救時,就解開了,並未上鎖。
門打開,靠近門口的小護士玫玫猛地轉頭,本能地喊道:“你們不能進來!”
她喊出聲的同時,病房內一眾白大褂中,只有那惡鬼微微側頭,看向了門口。
林友德和他對上了視線。
四目相對,林友德死死握著手中的護身符,余光瞥見方曉恬逐漸失神的雙眼和宋英英完全不見瞳孔的眼珠。
他僵住的身體再次邁步,身前小護士玫玫阻攔的手和身後小隊長拽著他胳膊的手,都沒能阻止他這一步。
“你做什麽!”玫玫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林友德!”小隊長的聲音中帶著焦急和怒意。
兩道聲音匯聚在一起,和林友德跨出的第二步重合。
那只是小小的一步,幾乎只是挪動了一下腳掌。
林友德無法再進。
他只能大喊出聲:“宋英英!”手一甩,將那護身符朝著惡鬼的手臂扔去。
惡鬼眼中流露出驚訝,並未做出躲閃的動作。
不過,它身邊圍著的那些白大褂們都意識到了情況不對,從搶救中分了一絲注意力過來,見到有東西飛來,身體本能地閃躲。
惡鬼和宋英英暴露在林友德面前。
宋英英飄蕩的身體顫了顫。
她眼前看到的黎雲變成了水中月,被風吹皺了光芒,重新變回到了身著白大褂的醫生模樣。
“黎雲。黎雲!”宋英英的喉嚨裡擠出了不成調的聲音。
那聲音落下,病房裡就多了什麽東西。
林友德隻覺萬千壓力當頭蓋下,身體忽然一軟,直接往地上坐去。
玫玫重心不穩,往前撲倒,又跟同樣猝不及防的小隊長撞在了一起。兩人腦門磕到,一起後仰。
林友德隻感覺自己頭頂被陰影籠罩,一瞬後,又被病房刺目的燈光破開。
光影的變化讓眼睛無法適應。
林友德看到了虛幻的景象。
那是一間陰暗的客廳,陽台的窗簾拉著,不透光。
似乎是在黑夜中,室外根本沒有光。
室內沒開燈,卻又是微微亮著的,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光源。
突然,陽台光芒大盛。
強光中,能看到懸在陽台的三道身影。
說是身影,那其實是三個掛在陽台上的娃娃。像是房間的主人在洗曬過後,將它們遺忘在了陽台上。
娃娃轉動著,一圈又一圈。它們投射在窗簾上的影子一圈圈變大,變成了成年人大小的三個身影。
窗簾自動拉開,陽台暴露在眼前。
三個男人吊在晾衣杆上,身體旋轉著,帶動晾衣杆發出吱吱的聲響,他們鐵灰的臉上是睜著的眼睛和嘴巴,如同無聲地訴說著死亡的痛苦。
林友德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方曉恬這起案件的三個犯罪嫌疑人謝軒榮、王嘉、李昂。
他們成了吊在晾衣杆上的屍體。就死狀來說,並不比警局辦的那些惡行案件中的屍體恐怖,可他們給林友德帶來的震撼感比那些血淋淋的殘破身體更強烈。
視線一轉,林友德就看到了倒在陽台角落的其他屍體。
他也認得這些人,他們是三名犯罪嫌疑人,以及方曉恬和陸雨的父母。
屍體層層疊疊,堆滿了陽台,血液灌滿了陽台,往客廳流淌。
林友德聽到了尖叫聲。
尖叫聲好像是從他自己體內發出來的。
下一秒,他的視線就被強製轉了一百八十度,看向了身後。他的身體似乎想要跑,但剛轉身,就看到了立在門口的陸雨。
陸雨站在大門口,倚著門,衝他微微笑著。
她看起來就像是正常的人。
只是這念頭沒能持續多久,陸雨的身體就軟倒下來,鮮血不知道從哪裡滲出,一直蔓延到了林友德的腳尖。
粘膩的血液在地上匯聚成一個奇怪的圖案。
林友德看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手。
他的手舉了起來,手中還捏著一個娃娃。
他將娃娃掛到了晾衣杆上。
他將王嘉掛到了晾衣杆上。
他的身體做著這不合常理的動作,內心卻在不斷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沒有邏輯的噩夢,充斥的是徹骨的恐懼。
在尖叫聲中,重物撞擊聲一聲響過一聲。
林友德的腹部痛了起來。
他低頭看去,只見屬於小女孩的纖細身體上,有鮮血流出來。
嘭!
什麽東西砸在了這具身體的腹部。
林友德抬眼,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冰冷的目光讓林友德渾身發寒。
恐懼感沒有因為場景的切換而消失,只是從一種歇斯底裡的恐懼,變成了一種充滿悲痛的恐懼。
過了一會兒,林友德又被關在了狹窄逼仄的黑暗地方,車輪滾動和發動機帶起的輕微震顫,讓林友德覺得自己正被關在駛向死亡的汽車中。
車子忽然停下。
林友德聽到了腳步聲。
他緊張地屏住了呼吸,腦中想象著那個腳步聲的主人來到車廂前,想象著那個人伸出手,按著車廂門。
接下來,等待他的會是什麽?是迎面捅來的一刀,還是其他什麽凶器?他會怎麽被殺死?他……
腳步聲停下後,沒有再響起,黑暗之外也沒有任何動靜。
等待的折磨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久到林友德覺得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時,他聽到了聲音。
“……真有這種東西,那還要我們警察做什麽?……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不能跟普通老百姓一樣,看到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隨隨便便就信了。我們的職責就是保護老百姓不被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害了。……”
“……血呼啦差的東西你不怕,怕這種神神怪怪的東西?”
他原本不怕,現在怕了。
“……醫院裡看到的死人,也不一定比我們法醫樓那兒看到的多。哪兒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是有的。他現在就在經歷。
“……案子都是人做的,能想出來的手段,萬變不離其宗。”
可這些東西不是人。
“……哪兒來那麽多神啊鬼啊的事情啊。都是以訛傳訛。你是當警察的人,以事實為依據啊。”
事實就是真的有這些東西啊!
“……好好乾你的本職工作。……你自己當警察的還信呐?”
他也不想相信,可眼前發生的一切……
“……我志願成為……”
“……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
“……執法,清正廉潔……”
“……不怕犧牲……
“……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恪盡職守,不怕犧牲……”
“……為人民服務……”
“……願獻身於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
心底深處,有什麽聲音湧現了出來,越來越響亮。
林友德覺得黑暗中出現了一束光。
身體再次本能地動了起來。
他伸出手,要從黑暗中抓住什麽。
他抓住了一隻手。
纖細的、脆弱的、無力的手。
他立刻聯想到了病床上的方曉恬。
他只見過病床上的方曉恬,第一眼見到方曉恬的時候,她就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身體和病床邊的儀器連接著,那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眼見到的陸雨。和死時的冰冷身體不同,與方曉恬也不同,第一眼見到的陸雨虛弱,卻仍然有著生氣。即使知道了自己家人的噩耗,她也堅強地沒有掉眼淚。也可能是眼淚早就流幹了,根本無法流淚。但她的眼睛裡還有著光。她問了方曉恬的情況,得知方曉恬幸存後,她的眼中就有了絲絲喜悅。
林友德又記起了最近才遇到的宋英英。那小姑娘一會兒變一張臉,就跟大多數她這個年紀的小孩一樣,情緒總是時好時壞,讓人捉摸不透,可又是那麽的鮮活,和屍檢報告中僵硬的軀體截然不同。
她們本應該好好活著,好好享受生活的。
林友德的手上多了力氣。
他看到了黑暗中的情景。
躺在病床上的方曉恬,被舉在半空的宋英英。
還有,還有那晚在病房內無聲無息死去的陸雨……
他隻來得及抓住方曉恬和宋英英,眼睜睜看著陸雨沉入黑暗。
他低著頭,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警服。
為什麽會想要當警察呢?
他其實原本想要當法醫來著。
想當法醫,也只是因為十幾歲念書的時候,單純覺得法醫很帥,解剖屍體、偵破案件什麽的太酷了。
沒考上法醫,臨近畢業的時候,盲目隨大流地準備去考公,在好幾頁的公務員崗位中,看到了警局,便回憶起了高考時對法醫的崇拜,選了這志願。
從警兩年,他還沒“帥”過,跟隨著師父和小隊長,還從沒真切感受過自己救了一個人、自己抓了一個罪犯,電影中那種曲折酷炫的劇情更是離他遙遠。
他有片刻的迷茫,但手中輕而沉的分量,讓他回過了神。
他這時候才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好像被釘在了這一奇妙的空間。
他動彈不得,只能死死抓住自己找回來的兩個人。
那兩個人毫無動靜,仿佛已經死去,林友德卻知道她們還活著。
她們陷入到了噩夢中,就像剛才的他那樣。
她們需要一點指引。
林友德覺得手上一沉,有什麽東西在另一頭拉扯著宋英英和方曉恬的身體。
林友德著急起來。
熱源憑空出現。
林友德隻覺得自己面前燃燒起了一團火。
火焰中,有奇怪的鳳鳴聲劃破天際。
那種拉力在火焰燃燒的刹那莫名消失,可這奇怪的空間並沒有因此被破解。
噩夢結束了,但兩人還沒有蘇醒。
林友德焦急地看向了宋英英和方曉恬。
失去了家人,還有朋友。
相伴十幾年的朋友,會取代家人,成為心靈的支柱。
林友德感覺到了什麽,看向了宋英英。
宋英英睜開了眼,如同剛睡醒的人,迷迷糊糊,不知道身處何方。
如果連朋友都沒有了呢?
林友德無端生出了這樣的念頭,視線轉向了方曉恬。
人的本能,求生的欲望,總是存在的。
活下去……活下去……
林友德只能在心中默念。
他分神地想起了師父老吳平時的教誨。
他們這些刑警面對受害人、面對受害人家屬的時候,總不免要充當心理醫生的角色。他們面對的永遠不會是理智的當事人。
老吳從警多年,人情世故自然比林友德老練。林友德有些懊悔自己過去沒有好好練習過這方面的技巧。
他這時所能做的,只是不斷叫著方曉恬的名字,不斷叫她活下去。
以一個外人,一個偵辦她案件,卻未能抓住凶手、也未能保護下她朋友的警察的身份,不斷呼喚她。
對不起……
林友德忽然感覺到了一陣無力。
那天晚上,如果他能進入病房,如果他去看一眼陸雨,而不是呆在病房外,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吧?
陸雨會活下來,而不是剛逃離歹徒的魔掌,又陷入到恐懼的死亡陷井中。
對不起。
沒能救下你的朋友。
求求你,不要死,活下去。
林友德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死死抓住方曉恬的手。
方曉恬的眼皮顫動了一下。
“把他拉開!這是搞什麽?”
“人好像休克了!”
“分兩組人!分別搶救!”
“主任,方曉恬醒過來了!心跳恢復!”
方曉恬的眼中重新凝聚起了光。她艱難地挪動腦袋,看向了自己的手。
一個陌生的男人倒在床邊,抓著她的手腕。
溫暖的體溫透過那隻手傳來。
方曉恬不知不覺流下眼淚。
她還活著。
至少,她活了下來……
作為唯一的幸存者,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