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歷檔案為手寫記錄,封面上有患者的基本資料和科室、主治醫生的簽名。
在那龍飛鳳舞,根本看不清疾病名稱和簽名內容的字跡下方,還有一個筆跡。那筆跡一團黑,像是有人不小心將病歷檔案碰髒了,留下了恆久的汙跡。
汙跡擦不掉,滲透進了紙張。
錢警官翻開病案,下意識看了眼封面的背面。
那汙跡並非真的滲透進了紙張。
封面的背面乾乾淨淨,接下來便是詳細的病情記錄。
字跡依舊龍飛鳳舞,如同大多數醫生的手寫體,普通人根本看不懂那上面寫了什麽。
往後翻了幾頁,在最後一頁上,錢警官又找到了相同的汙跡。
這次汙跡的面積很大,規規整整地陳列在格子中,像是原本寫了字,被人手一抹,就給塗成了這樣。
無法分辨的模糊痕跡,給錢警官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他想起過去有幾次偵辦案件,他會突然福至心靈,找到犯罪線索,或是乾脆靠直覺確認罪犯的身份。
當然,偵辦案件還是得講證據。
即使他以一個老警察的經驗能認定凶手,要將凶手繩之以法,還是得靠充分的證據。經驗只能起到輔助作用。
錢警官握緊了手中的檔案,抬頭看向整間檔案室。
檔案室的玻璃窗很小,還被檔案櫃遮擋。光線從外射進來,一束束宛如聚光燈,輪廓分明,在室內燈光下也清晰可見。這不算罕見的丁達爾現象中,錢警官仿佛看見了另外幾束“光”。那奇詭無比的“光束”穿透了檔案櫃,就像是一條被刻意清理出來的通道,又像是一條無意間形成的活動軌跡。
“我還想再看看其他檔案。你有事情就去忙吧,不用陪著我。”錢警官想要支走醫院的工作人員。
那小員工也覺得局促不安,仿佛檔案室裡有什麽東西在驅趕著他。他將之當成是滿是灰塵的糟糕環境帶來的影響。錢警官一開口,他從善如流,立刻往外走。
走到門口,小員工才想起錢警官剛才看檔案的模樣。
有字的部分,錢警官匆匆翻過,倒是後面的空白頁,他盯著看了很久。
這警察真是奇怪。
是看不懂醫生手寫病歷嗎?既然如此,查紙質檔案有什麽用?
這樣的疑惑一閃即逝。
小員工跑出門,才想到主任交代的任務。
他可不是光來給錢警官服務的。該配合的,他要配合,該擋的事情,他也得擋。雖然他不是臨時工,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臨時工的工作。
留錢警官一個人在檔案室隨便看,似乎不太對啊。
小員工想要回去,可剛邁出腳步,他又想起那房間裡的霉味和嗆人的灰塵,腳步就停住了。
這才出來呢,又跑回去,不明顯是在盯梢警察嗎?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錢警官根本看不懂醫生的手寫體,他不盯著,也沒問題吧?不對,還有可能拍照錄像,將病案的內容帶回去找人“翻譯”。
小員工不覺得中心醫院有什麽病案是不能給人看的。真要有那樣嚴重的醫療事故或者人為的案件,也不可能在病案中留下記錄。
他想了想,往另一條走廊跑去。
去那邊的自動售貨機買點喝的,給錢警官帶過去,這樣就自然了。反正,他總不能現在跑回辦公室,告訴主任自己幹了蠢事吧。
錢警官一人留在了檔案室。
他如小員工所料,將手中的檔案拍照錄像,以防醫院拒絕他將檔案帶出醫院。
做完這些,他才看向那些詭異的“光束”。
“光束”和真正的陽光互相交叉,又不與地面平行。要說這是刻意開辟出來的通道,或是無意間留下的痕跡,那做這件事的人一定擁有飛行的能力。
錢警官能想象到那樣一個東西從牆壁一頭飛到另一頭,繞著檔案櫃,不知道在做什麽。
痕跡最重的,是最近二十年的那些檔案櫃。
錢警官打開檔案櫃,站在“光束”前,猶豫了一秒,就踏入其中。
並沒有發生什麽變故。
他的視線落在了檔案櫃上。
深深淺淺的痕跡,就像是經常有人碰觸。
與現實中留下痕跡的原理不同。現實中,是經常被人碰觸的地方,不會留下灰塵。但在這些“光束”中,是經常被碰觸的地方留下了黑色的痕跡。
錢警官順著那些痕跡,抽出了一冊檔案。
三指寬的檔案封面,印著“普外病案”的字樣,年份則是1999年,後面還標記了個“(1)”。它旁邊是順序排列的“(2)”、“(3)”、“(4)”……不過,那幾冊檔案上就沒有黑色的痕跡了。
錢警官將檔案翻開,翻過了好幾頁,才又看到了那黑色的痕跡。
病人姓名很眼熟,是他之前在電子病歷中篩選出來的病人。
果然。
錢警官心裡暗叫了一聲。
他將自己的筆記本抽出來,找到那名字,在上面做上記號,又用手機將病歷拍照錄像。
他這樣找到了好幾份病歷,筆記本上的名字被他一個個打上記號。
從驚喜到震驚,再到麻木,錢警官的心情又在隨後變得凝重起來。
如果這是現實中發生的案件,這個凶手一定會成為世界知名的連環殺手。
十幾個受害者,幾乎兩三個月便會發生一起的命案,時間跨度可能將近二十年……
錢警官的視線掃過還沒檢查的那些檔案櫃。
僅從檔案櫃和檔案冊上的痕跡來看,十年之前是兩三個月一次的犯罪頻率,但到最近十年,這頻率已經拉長到了半年甚至一年一次。
錢警官腦海中想象著罪犯的模樣。
他不是秦教授那樣做側寫的專家,但對於嫌疑犯的范圍,他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這個凶手,冷靜、理智,在二十年前應該正值壯年,頻繁作案近十年後,才放緩了作案節奏。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也可能是因為生活出現了什麽變故……
想到此,錢警官的思路中斷。
不對,這個凶手根本不是人。
雖然他生前一定是人,但死後成了鬼,還會和人一樣衰老嗎?所謂的“生活變故”又是什麽?總不會像人一樣,鬼也要結婚生子吧?
而且,如果整個陰間的治安環境是在惡化的,這個鬼的作案頻率應該增加才對。
錢警官皺起了眉頭。
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合邏輯。
到底是他對於鬼的了解太少了,信息有缺失,才出現這種問題;還是這本身就透露出一些訊息,只是他還沒能摸索到其中關鍵呢?
錢警官正想著這事情,手中動作沒停,還在繼續找病案,做記錄。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錄像中斷。
來電顯示是林友德。
錢警官挑起眉。
既然打來電話,那應該就是好消息了。
正好,他也需要林友德來看看這間檔案室,林友德說不定能看到他看不到的東西。
接起電話,錢警官語氣輕松。
“小林。你還在醫院,還是說已經辦好出院手續了?”
林友德沒想到錢警官一接電話就搶了話頭。他一時忘了自己鼓起勇氣、下定決心後準備的台詞,只能順著錢警官的問題,老實回答:“我已經辦好出院了,還在病房。隊長和黃隊給我批了假,我……”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台詞,“錢警官,我想要跟你一起調查這案子。”
他這樣說著,回頭看了眼走廊盡頭的病房。
他的兩個同事還守在病房門口。
他站的位置看不到病房內的景象,不過,他之前已經看過一眼了。
方曉恬蘇醒過來,正在被護士喂食,看起來身體恢復得挺好。
旁人都看不見的宋英英正沒形象地盤腿坐在地上,一手支著頭,還會打個哈欠,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宋英英的模樣實在不像是一個合格的守護者。
林友德想到宋英英生前的情況,再看相遇之後她的種種表現,不得不承認錢警官的正確。
宋英英只是個普通人,無論生前死後,都沒乾過警察的工作,看起來也沒在這方面天賦異稟。
雖然她,還有那個沒再見到的黎雲,擁有活人所沒有的能力,可普通人終究是普通人,面對激情犯罪,他們還能見義勇為,面對預謀犯罪的連環殺手,他們就束手無策了。
而他和錢警官,卻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察。他從警時間不長,錢警官則經驗豐富;錢警官看到的東西不多,他能“看到”這一點,正好可以補上這短板。兩人配合,再合適不過。
他不能躲在兩個普通老百姓身後,將自己的職責推給他們。
自己的同事們無法理解,這在情理之中。還好,還有一個錢警官給他當頭棒喝,也願意向他伸出手,邀請他一起辦案。
林友德心裡的想法有很多,也預想過錢警官那邊的反應。
錢警官的反應很直接,直接到說了個方位,讓林友德馬上到行政樓檔案室來,立刻就參與到偵辦過程中來。
“你有發現了,錢警官?是這裡的醫生?”林友德精神一振,急忙往行政樓跑。
“叫我老錢就行了。”錢警官說道,“是有點發現。我看得不太真切,你來的話,可能可以看到更多的東西。”
林友德心中驚喜。
這發現可太大了。
他馬上就想到了另一問題。
“是直接找到對方了?”林友德這才想起來,他們雖然有辦案經驗,查案的本事遠超宋英英,但面對這次的罪犯,他們以往的逮捕犯人經驗根本派不上用場。
他們就是找到了線索,找到了凶手,該怎麽將他緝捕歸案呢?
“不,應該不是。只是看到了一些痕跡。”錢警官環視四周。
他覺得這地方就是凶手的老巢,不過現在,凶手並不在這兒。他沒有那種和鬼共處一室的毛骨悚然感。
之前幾次見到鬼,他看不清鬼的全貌,但身體和精神都做出了本能的反應,這應該就是一條重要的指標。
林友德聽錢警官這麽一說,又加緊了腳步。
凶手不在老巢,這可是他們調查的好機會。
林友德跑到行政樓檔案室門口,就見走廊上站了一個人。
小員工站在檔案室外,手中還拿著兩瓶飲料。一瓶已經開封,他灌了一半了,另一瓶則被他捏在手中好久,塑料瓶染上了他的體溫。
聽到腳步聲,小員工受驚般抬頭。
也是巧,這小員工正是林友德當日查宋英英病歷的時候,給他操作電腦的那一位。
小員工擠出一個笑,“林警官。你也來了啊。你……呃……”
打完招呼,小員工才想到了醫院內的那個傳言。
方曉恬在和警察談話、了解慘案結果後,心臟驟停,重症科主任都被喊去參與指揮搶救了。這可是一件大事——剛死了一個陸雨,這個再死掉,哪怕死因是因為得知案情結果,中心醫院也得吃掛落。
這搶救本身就能成為醫院內茶余飯後的談資,林友德這個警察還給加戲了,甚至有取代方曉恬,成為新主角的勢頭,讓八卦之火在醫院內燃燒得更凶了。
重症科室並不知道林友德當時喊的“宋英英”是誰,管檔案的他們這些工作人員可是知道得清楚,連“宋英英”的病歷、死亡、家屬大鬧醫院的後續,都在那一天內在全辦公室普及了一遍,並在林友德昏厥期間,被逐漸擴散到了其他科室。
林友德的一連串行為很有精神病人發病的特征,又似乎混了醫鬧家屬的奇怪緣由,讓整件事撲朔迷離。唯一確定的是,林友德對中心醫院來說肯定是個麻煩。
小員工想想錢警官,再看林友德,覺得這次警察的調查好像很不簡單。
光是陸雨這個凶案幸存者猝死,值得這樣大費周章,還牽扯進一個十幾年前猝死的病人嗎?
等等,猝死……都是猝死……
小員工的腦洞發散開來。
不會吧……他們中心醫院一向低調,在瑤城不上不下的,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平時遇見的那些醫生護士,也都普通……
小員工不停地在心裡找著理由,可平時看的那些美劇英劇、網上八卦的那些喪心病狂的連環殺人犯,這時候都在腦海中逐一浮現出來。
醫院裡殺人,恐怕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殺人更容易,更神不知鬼不覺……
小員工打了個寒顫。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也沒再管林友德。
林友德隻衝他點了點頭,發現他心不在焉後,同樣沒管他,急著就進了檔案室。
檔案室裡彌漫的細微灰塵讓林友德打了個噴嚏。
“小林來了。你來看看。”錢警官給林友德指了那些“光束”。
“看什麽?以前的檔案……是宋英英的那一份?還是其他的?有……很多受害者嗎?”林友德壓低了聲音,聲線緊繃。
錢警官看看林友德,“你看不見這個嗎?空氣中,穿過檔案櫃,一道……嗯,我不知道該怎麽描述……像是光,但不是光,有點兒像是專業攝影弄出來的濾鏡,像PS出來的那種……”
錢警官發現,要準確描述自己所見,非常困難。
如同冬至時候,他發現的那些怪異。
這種種怪異絕對不是真實存在的跡象,而是他的一種感觀。
身體的感覺、眼睛的“感覺”、耳朵的“感覺”……
“我沒看到什麽……”林友德茫然,視線掃到錢警官手中捧著的檔案,“咦,這個是……”
“哦,你能看到這個。”錢警官若有所思。
他能看到那些“光束”,林友德不能;他所看到的病歷,林友德倒也能看到。
林友德盯著病歷看了一會兒,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錢警官發覺到了異常,“你能看清楚這上面的東西?是文字嗎?”
“是。錢警官……老錢,你看不到?這……”林友德神情沉重,說了兩句後,被檔案上的內容吸引,將兩人的這種差異暫時放到一邊。
錢警官也不準備在這會兒研究這種問題。
破案才是他們首先要做的事情。
“上面寫了什麽?”
林友德將檔案接了過來,“3月11日晚7點42分,病人想起了女兒,心情愉悅,手術傷口已大致恢復,被安排明日出院。陪床照顧他的家屬是他的妻子,他對妻子無愛意,有親情,感情較平淡。責任感是否會引發強烈情緒?暫時存疑,有待用其他病例佐證。本次決定選擇女兒作為突破口,按原計劃進行實驗。7點43分,以病人女兒的身份進入病房。病人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心情發生變化,無法確定具體情緒。7點45分,病人相信我是他的女兒,產生疑惑情緒。7點49分,沒有回答病人的問題,掐住病人的脖子,病人出現本能反抗,在我假裝受傷後,病人出現擔憂情緒。在我再次掐住他脖子時,病人出現恐懼情緒,極力掙扎。7點55分,病人掙扎變得微弱,恐懼和疑惑情緒隨著生命體征減弱而減弱。7點56分,我加重力量,讓病人出現瀕死感,病人恐懼情緒上升,出現仇恨情緒。7點57分,病人死亡,恐懼及仇恨情緒都不強烈,從始至終保持疑惑情緒。與3號病人情況有區別,察看事前用藥記錄,初步診斷為病人個體差異。”
讀到最後,林友德聲音沙啞。
他想起了宋英英輕描淡寫的那幾句話,還有他衝進病房後,所看到的、體驗到的、近乎真實的那種夢境。
宋英英……也是如此,慢慢被殺掉的。
林友德的手抖了一下。
“宋英英的病歷,也有嗎?”林友德看向了錢警官。
錢警官臉色鐵青,“在那邊台子上。”
林友德轉身,將台子上那份被特別抽出的病歷拿起來。
他背對著錢警官,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看著。
盡管林友德穿著冬衣,錢警官還是看到了他逐漸僵硬的肌肉輪廓。林友德的身體還輕輕顫抖著,像是憤怒到了極點,又像是悲傷。
林友德的雙目赤紅。
他進了警局後, 已經見過幾次窮凶極惡的犯人了。但那幾次他對犯人的憤怒,遠沒有現在強烈。畢竟,他在那些案件中是看不到受害者的。
他見過了調皮活潑的宋英英。宋英英就像普通的小姑娘,還稚氣未脫,偶爾冒出來的冷靜理智,都保持不了太長時間。這讓林友德很難將她看作是鬼,更難以看成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
此刻,看到那工整的字跡冷酷描述宋英英的死亡,他難以抑製自己的情緒。
他的手攥緊了檔案,幾乎要將那幾行字撕裂開來:
“……病人遺忘肉體痛苦,只剩下仇恨情緒;臨死時的最後印象為我假扮的病人母親,有強烈的記憶出現在病人腦海中,推測仇恨情緒是因此升高,取代恐懼、疑惑等情緒。有待重複試驗及對比實驗。”
“……原本都要出院了,突然就病情惡化猝死了。這是醫院的結論。不過,我記得很清楚,我是被我母親殺死的。但真相似乎不是那樣……”宋英英曾經平靜的話語出現在林友德耳畔。
“這個畜生!”林友德低聲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