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聲從屋外傳來。
“你們怎麽都來了?”
“冬至嘛,總歸要來看看。”
“幸好之前房子還沒賣掉。”
“賣掉做什麽?”
“小弟之前就想著賣掉。”
“之前賣掉,他說不定就不會”
“他什麽人啊?大姐你這叫心存幻想。早點死心吧。”
“我以前也跟你說過的,就當沒這個弟弟了。”
外頭對話的三人忽的沉默。
過了兩秒,只聽一個男聲道:“請的阿姨怎麽樣?照顧得好嗎?”
“一個阿姨不夠的吧?不然再請一個,兩個人換著來。”
“還是找一家療養院,把人送進去吧。我打聽過了,他這種情況可以送療養院”
“我說啊,這房子賣了,把小弟送到療養院正好。”
“哎,也是。反正房子也是爺爺奶奶留下的。他們知道小弟變成這樣,棺材本都願意拿出來。”
“就是他們以前給心疼壞了,什麽都心疼”
這樣說著,三人終於是走到了臥室門口。
三個中年人沒有看臥室,只是從臥室前經過,就去了客廳。
三人都神態平靜,之前說話的語氣也很平靜。
江龍昌和翠姐就看著那三個身影,並沒有出去。兩人臉上的神情是相同的寧靜。
黎雲所感受到的,便是屬於死者的安詳。
一時間,黎雲自己的內心也沉浸在這種安詳中。
靈魂好像不斷下降,即將沉入一汪深潭之中,卻並不感到恐懼和寒冷。
黎雲腦中蹦出一個念頭來。
這種安詳或許才是真正的死亡。
不是變成鬼,活在人世間,或活在酆都中,更不是渾渾噩噩,充滿戾氣暴虐的情緒,不斷破壞和殺戮。
這念頭一閃而逝。
手機中李叔的呼喚讓他回過神。
他和江龍昌情緒相連,江龍昌在同時想起了李叔。
江龍昌轉過身,看向躺在床上的翠姐,“你怎麽來了?不是說留在酆都嗎?之前老龍和他老婆還說到你。”
翠姐一陣恍惚,從床上坐起,“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間想要回來,然後就回來了。我原來有些擔心你是小豪出事了?”
江龍昌沒有打算隱瞞,只是原本不知道怎麽開口,這會兒翠姐問了,他就乾巴巴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給說了。
翠姐默默聽著,一隻耳朵聽著江龍昌講述小兒子的事情,另一隻耳朵則聽著外頭另外三個子女的動靜。
外頭三人正準備收拾收拾屋子。
江龍昌去得突然,江豪的事情更是突然,江芳姐弟三個根本還沒有好好處理江龍昌留下的遺產。江龍昌的遺產也不多就是了。沒有了江豪,他們處置起來也更為方便。
只不過,在這過程中,他們有了一種更直觀、更深刻的感受:江龍昌已經故去,他們再沒有了父親。
江芳翻箱倒櫃的動作停了下來。
“大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就是一下子想到了爸”
“這些老照片還留著呢。我們三個分一分吧。”江芳的弟弟手中拿著相框。
“我記得還有幾本相冊。”
他們說著,終於是來到了臥室。
江龍昌正好講完了江豪的事情。
“這個是爺爺奶奶還在的時候,是他們六十大壽的時候吧?”
“好早了啊。你看康康才那麽小。”
“這個就是爸做六十大壽的時候了。”
“還有一張你參軍的照片。”
江龍昌和翠姐在他們身後沉默地看著。
哀愁與懷念在兩人心中縈繞。
黎雲也注視著這一幕,並聽到手機那頭李叔的歎息聲。
黎雲舉起了手機,“李叔”
“哎,我沒什麽。老龍沒事就好。”
“他沒事。他和他妻子都在老家。他們三個子女也在,正在翻以前的老相片。”黎雲邊說,邊走進了臥室。
這不是江龍昌老家的臥室,而是他的臥室。
他死之後,沒人處理身後事,房子自然是保留著他離開時的樣子。只是房子中多了灰塵,少了人氣,好像蒙著一層陰影。他回家後,沒來得及收拾,就接到了李叔的電話。
黎雲聳著肩膀,夾著手機,兩手打開櫃子門,又拉出了裡面的抽屜。他沒有馬上拿出抽屜裡的相冊,而是先把手上粘的灰擦掉。
李叔不知道黎雲那兒的情況,隻念叨著:“老龍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也著實是被江龍昌給嚇到了,更沒想到江豪的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就像他聽說江豪昏迷時,也是一樣的吃驚。
誰都知道江豪無賴,整日惹是生非,但作為認識的人,總不會想到他有一天會有這種下場。
李叔回想了一會兒這一天匆匆忙忙的經歷,吐出口氣,“他沒事就好了。你到家了吧?”
“嗯。我已經在家了。”黎雲拿出了相冊。
“你沒被人發現吧?家裡怎麽樣?”
“沒有。這會兒小區裡沒什麽人。要是被監控拍到,也沒辦法。”黎雲笑了笑,“家裡都挺好的,就是灰塵多,我待會兒要好好打掃。”
“嗯嗯。那你忙。監控也不用擔心。這種小區監控都沒人盯著的。小區保安也不認識你吧。”李叔說道,又找補了一句,“小區保安都不認識人。”
“是不認識我。”黎雲不以為然。
他性格如此,別說好朋友、好哥們了,普通朋友都沒有。如小區保安這種每天會見面的人,他也不會和對方搭上關系。
李叔本要掛電話的,聽到黎雲的話,又停住了動作,遲疑著問道:“你不要緊吧?”
“嗯?”黎雲已經翻開了相冊,看到了父母以前旅行時拍的合照。
“你一個人在家裡你”李叔欲言又止。
他死後隻回家過一趟,在家裡還沒待多久,就跟著那個同樣叫黎雲的女人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他目不暇接,等到重新聯系上李阿姨、和李阿姨重聚,他也沒什麽機會睹物思人。這次冬至,他只是歸鄉,沒有歸家,是在家附近定了賓館,和李阿姨見面。
家的模樣並沒有在他記憶中淡去,只是沉澱到了記憶深處,沒有被回憶起來。
這時候,李叔才回憶起了家,回憶起了生前曾有過的思念情緒。
但他總歸有李阿姨陪伴著,甚至兒子黎清輝現在也知道了他的情況。
他並不寂寞。
其他鬼是什麽樣的?
江龍昌身邊有翠姐,面前還有三個子女。
黎雲身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李叔擔憂起來。
他出了事,可以找黎雲幫忙,他能幫上黎雲什麽呢?
“我沒事。我父母去世都一年了。我現在,也死了好久了。李叔你放心吧。”黎雲笑道。
聲音中聽不出他有悲傷。
黎雲為了讓李叔安心,甚至輕輕勾連起李叔和自己的情緒來。
李叔並不知道黎雲所作所為,只是下意識覺得安心了。
“那就好。”
“等會兒你再聯系江老先生吧。他現在應該是想和自己的家人呆在一起。”黎雲說道。
李叔答應下來。
電話掛斷。
黎雲放下了手機,手指微動,將相冊翻了一頁。
照片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還是當初他自己整理的。
隨著手指翻動,照片中的男女從年輕到年邁,不變的是兩人的笑臉。
一本相冊翻完,還有一本。
在他父母用上智能機之前,他家拍的相片都會洗出來,從膠卷相片到數碼相片,記錄著他家的點點滴滴。
抽屜最底下是一本破舊的老相冊,裡面放著的則是黎雲祖父母的相片和他父母小時候的相片。泛黃的黑白照帶著陌生的距離感,泛黃又略顯模糊的彩色照片則好像充滿了時間的味道。
黎雲翻動的手停在了一張結婚照上。
他父母的結婚照。
兩人的髮型是上世紀流行的卷發,頭靠著頭,笑露八齒,標準的唇紅齒白。
他母親胸前的項鏈掛著十字架。
黎雲的手撫過那十字架。
他想了想,又翻動一頁。
下一張照片中,出現了他。
嬰兒的他被父母抱在膝頭。
這是在照相館拍的全家福。
母親胸前垂著相同的十字架。
黎雲想到了什麽,將相冊全部收好,將手機塞在兜裡,又將身份證拿了出來,放入抽屜,身體匆匆穿過了房門。
雖沒有了形體的束縛,但他要蹭公交,就還是得等車。
公交站台上的人不多,馬路上的車流也不算多。
“人”流卻是多的。
黎雲看到了好些神色恍惚的鬼。
他們像是被什麽牽引著,往不同方向飄去。
那是冬至歸家的鬼。
黎雲的視力非常好,還異於常人,他甚至能看到有些鬼魂手腕上的標記。
他原先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在江龍昌和翠姐身上看到了相同的標記後,他就明白了。
這些有標記的是酆都出來的鬼。
而沒有的
黎雲看向那些身影或淡或深的鬼魂。
一路從瑤城過來,他還看到過身上沾染著血氣、殺氣的鬼魂。
黎雲隱隱明白那些代表著什麽。
他腦海中浮現出“群魔亂舞”這個詞。
他警惕過,但警惕的情緒在對上那些鬼魂無神的雙眼時,就被他放下了。
轉念,他就生出了期待。
可期待在看到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鬼的房間後,也被他按下了。
黎雲這時候想起母親的十字架,心裡冒出一種猜想來。
冬至是國內的傳統節氣、節日,國外可沒有冬至。
如果要找個相近的節日的話,大概就是萬聖節了。
今年的萬聖節早就過去了。
黎雲有一瞬的懊惱。
不過,也沒關系。
還有一線希望。
公交來了。
黎雲按照導航所顯示的路線,上了公交,到站下車,又轉了兩趟車,到了公墓的接駁站。
因為冬至的關系,平日裡沒什麽人的接駁站現在是人頭攢動。
黎雲幾乎是和別人重疊在一起,一路尷尬地到了墓園。
下了車,他總算能舒舒服服吐出口氣來。
他沒有看到燒紙錢的煙,卻在公墓門口聞到了燒紙錢的味道。
這種死亡的氣味他現在已經非常熟悉了。
他反射性地掃視周圍,沒有發現異常後,又暗笑自己過於緊張了。
等進入墓園,他才發現這裡到處都是活人,不見任何鬼魂。
他是這裡唯一的鬼。
黎雲有些意外,但沒有停住腳步。
他循著墓園的指示牌,找到了父母落葬的那片墓區。
遠遠的,他就看到了父母的墓碑,甚至能看到他們遺照的一角。
他的視線沒有被過道中的人擋住,也沒有被其他墓碑擋住。
走過那些放著祭品的墓碑,穿過那些還在祭拜的家屬,他來到了自己父母的墓前。
遺照中的男人和女人神情平和,注視前方,仿佛看著的正是站在他們面前的黎雲。
黎雲手搭在墓碑上,蹲下身,和父母的視線相對。
他凝視了他們好一會兒,才垂下手,將手伸入了墓穴之中。
他親手安葬的父母,自然記得母親的十字架被他好好放入了母親的骨灰盒中。
伸入墓穴的手觸碰到了冰冷的金屬,摸到了十字架的形狀,也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母親的骨灰。
黎雲的手指一顫。
他的精神好像飄了起來,飄到了不算遙遠的過去。
他上一次觸碰母親是為母親入殮。那時候母親的身體冰冷,因為車禍的關系,身上還有巨大的傷口。他只是象征意義上地為母親穿上了她的舊衣,更多的事情是由入殮師幫忙做的。
再上一次碰觸母親應該是他畢業的時候,他父母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和他擁抱祝福。
他父母雖然在海外生活多年,卻沒有多少外國人的習慣,尤其是確診他的過敏性體質後,他家裡人都盡量避免和他靠近,生怕自己身上沾染到什麽過敏原,對他產生刺激。
黎雲努力回憶,也只是回憶到此。
他不記得母親生前的觸感了。
冰冷的屍體和現在碰觸到的骨灰卻是如此真實,好似他母親一直就是這樣的。
黎雲攥緊了手指,將十字架扣在掌心。
他沒有體溫,無法讓十字架變得溫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將十字架取出。
十字架在黑暗中保持著那種冰冷。
黎雲努力在這冰冷中尋找一絲可能的溫暖。
如果他的母親魂魄還在世,只要她在這人世間,他應該能找到她。
即使她在天堂也沒關系。他剛剛不是找到了身處酆都的翠姐嗎?
就像翠姐想著在世的家人,想著回到陽間的江龍昌,他思念著父母,他的父母不可能不思念他。
只要有這樣的情緒在,他一定能找到的。
然而,掌心中的冰冷傳入心底,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熱源。
沒有。
黎雲忽的松了手,十字架落回到了母親的骨灰中。
他怔怔地將手縮了回來。
果然不在。
不在家裡,也不在這世間。
或許天堂和酆都是不一樣的,他無法找到在天堂的母親。
或許她已經轉世投胎,不再記得他了。
黎雲慢慢坐在了地上,微微抬頭,眼睛發直地看著墓碑上兩張黑白照片。
久久都沒有動靜。
怪談異聞 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