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張黑牛的媳婦和孩子也是蜷縮著躺著，腿緊緊地蜷著，兩手手縮在胸前。

　　張黑牛不忍心看他倆的臉，其實他模糊的雙眼也看不清那麽細致了。他感覺腦袋裡的哪根繃得太緊的弦兒終於咯嘣一聲斷了，這個膀大腰圓的東北漢子趴在炕上嚎啕大哭起來。

　　哭得累了，張黑牛愣愣地盯著棚頂。他腦子裡反覆想起半夜裡老灰家老頭子的話。前天夜裡是第一天，昨天夜裡是第二天，到今天夜裡再拜一次，自己全家就要陰間再聚了。

　　不能就這麽等死。張黑牛用襖袖子抹乾眼淚，他一骨碌跳下地，推開房門直奔小黃先生家而去。

　　人們都知道，小黃先生隻通醫術，不會陰陽先生的法術。可事到臨頭，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到了黃家大門外，卻看見小黃先生正要鎖門外出。原來她也是要早早去張黑牛家，去看看二老有沒有什麽起色。

　　張黑牛抓住小黃先生的袖子，哆嗦著嘴唇顛三倒四地把家裡的事講了一遍。

　　小黃先生以前跟著父親見識過這些神神叨叨的事。雖然沒學過術法，但她也知道，灰家大仙作為東北五路野仙之一，法力高強，不是一般手段可以對付的。而且這件事上，張黑牛理虧在先，人家攜屍登門索命，天道不虧，也算堂堂正正。

　　但小黃先生從小受父親耳濡目染，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張家一門五口滅門絕戶。

　　她沉吟片刻道:“先父作為陰陽先生的時候，廣施善行，跟當地的各路野仙都打過交道。我本身不通術法，但願意去你家，今晚跟灰家仙人當面交涉。如果他能看在先父的面上高抬貴手，那自是最好。但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敢保證他老人家有沒有那麽大的面子。”

　　張黑牛流淚說道:“這方圓幾十裡就我們一個屯子，天黑之前也實在不可能找到什麽先生了。您能跟我回去，不管這事成不成，您都是我老張家的大恩人。”

　　小黃先生到了張家，看著全家人的慘相，也是驚得後背發涼。情知這怪異的病症不是自己能醫治得了的。

　　她伸手把張黑牛不足一歲的小兒子抱起來，心疼得連連落淚。

　　眼看天色擦黑，二人也沒心思吃飯，掌燈坐在炕上只等著那最後的時刻。

　　亥時剛到，院子裡貼著地皮湧起了一層霧氣，這霧氣越湧越濃，仿佛潮水般一層層地漲上來，很快就沒過了窗戶。隔著玻璃望去，只是滿眼打著旋兒的霧氣。

　　一陣陣哭聲又開始此起彼伏地從霧氣裡傳來，張黑牛眼神發直，他進裡屋把父母給抱過來，全家人放在一個炕上。小黃先生一看不能再等，她走到外屋地，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

　　院裡滿滿登登地跪著一排排人，霧氣繚繞中也看不清一共有多少人。

　　那些人仿佛什麽也看不到，也聽不到，只是一直在哭。哭一陣，就對著屋子趴下磕頭。

　　小黃先生畢竟也是一個女人，從沒親眼見過這種場面，她閉上眼不去看那些人的慘烈模樣，咳嗽一聲，對著霧氣裡朗聲說道:“晚輩長白山官屯陰陽先生黃半仙之女，求灰家大仙現身相見！”

　　連喊三遍，霧氣中傳來咯噔咯噔的聲音，漸漸的看到一身灰黃衣服的灰家老爺子拄著拐杖走了出來。

　　“黃半仙生前行事端正，在此地名聲不錯，與我也有一面之緣。他的後人應該也是講道理的人。”灰家老爺子抬眼打量著小黃先生。

　　“張黑牛壞了規矩，

鑄下大錯。晚輩不敢奢求您就此善罷甘休，但求您能高抬貴手，給這滿家人口指條活路。”　　“有道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老灰家兩千八百條命，隻換他五條命，還有什麽說的。”灰家老爺子轉過身去。

　　“你管不了這事兒。今夜子時過後，老張家全家交命抵債。”說著就往回走去。

　　這時，張黑牛從裡屋奔了出來。噗通一聲跪在門口。“老太爺您聽罪人張黑牛一句，我這個時候再怎麽磕頭賠罪也於事無補，我這條賤命死一千次也不算啥，您老能不能高抬貴手，給孩子留條活路。張黑牛這就以死謝罪！”

　　說著，張黑牛起身疾衝幾步，一頭衝著房門旁的石頭牆角撞了上去，登時腦漿迸裂。

　　灰家老爺子搖搖頭，繼續慢慢邁著步子。“何必當初。”

　　眼看灰家老爺子身影就要隱沒在霧氣之中， 小黃先生銀牙一咬，上前一步道:“晚輩情願以命相抵，只求老爺子給這家小孩留條命。”

　　灰家老爺子這時卻回過身來，盯著小黃先生的眼睛看著。“你父親當年就是為了救人，折盡了陽壽。想不到你一個閨女也這麽有膽氣。”說著，他又低頭看了看躺在血泊之中的張黑牛，哼了一聲。

　　“我們野仙修煉，比你們人可難多了。這五仙之中，又屬我們灰家陽壽最短，所以尤其不容易。”

　　小黃先生聽灰家老爺子語氣有些緩和，不由得繼續屏息恭敬地垂手聽著。“你們有法度，我們也有規矩。老夫這次取盡張家滿門性命，雖是為了報仇，但滅門畢竟是大事，的確不合規矩。胡三太爺的人事後肯定會來找我，輕則折損些修為，重則魂飛魄散。”

　　小黃先生以前也聽父親說起過，千百年來，東北的五路仙家，以胡家的胡三太爺為首。胡三太爺法力最高，德行也最高，行事公正，各地的五路仙家都聽從調令。他早年間就定下了十條規矩。這規矩之一，就是不能滅門絕戶。

　　“可惜我們本地灰家現在還沒有個頂梁柱，我這個時候還不能倒下。你既然要這麽做，我對家裡也能有個交代，胡三太爺的規矩，我也沒破。倒是兩全其美。只是可惜了你。”

　　小黃先生點頭道:“晚輩心甘情願。”

　　“那我教你個換命的法子。從現在開始，每天取一滴血，滴在這孩子的心口。滴滿三百天。到時候你直接折損三十年陽壽。去吧，別過了子時。對了，這孩子將來不能姓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