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坊
三個中年男子坐在一起,與周圍那些歡樂的氛圍不同,他們這裡,卻是異常的沉默,這幾個人也不說話,只顧著飲酒,一盞又一盞,就在這樣沉默的氛圍之中,幾個人喝的都是面色赤紅,臉上是說不出的憂愁,大漢律法是不許聚飲的。
可是聰明的百姓總是能從中找出缺口來,比如說這果酒,很多從塞外到來的果子酒,就深得眾人的歡喜,這就不屬於是聚飲,另外,這也不算是酒水,他們將其稱之為果子汁,漢律不許聚飲是怕眾人飲酒鬧事,也是害怕浪費糧食,這果子汁勁道小,也算不上是浪費糧食,自然就沒有禁止。
周圍的人時不時的看向了這三位,在這歡聲笑語之中,這三人顯得格格不入,他們坐在那裡,已經有了兩個多時辰,幾個小廝看著他們,竊竊私語,談論著是否要去報官,只因這幾人看起來,完全就不像是在尋歡作樂的,好似有著什麽深仇大恨一般。
雖說果子汁沒什麽勁,可這幾人如此的飲,一臉的憤懣,莫不是要鬧出什麽事來?
幾個小廝交談著,還是有一個年長些的,揮了揮手,不耐煩的說道:“不必了,這幾個人我是認識的,他們都是雒陽內的更卒...哦,對了,他們已經被撤掉了,他們從前是更卒...”,聽到這一句,眾人這才明白了他們三人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戲虐,嘲諷的目光不斷的扎在這三人的身上,讓他們更是要咬碎了牙。
“這些狗賊...”,其中年輕些的一個漢子罵罵咧咧的就要起身,卻被一旁的中年漢子所拽住了,讓他坐了下來,這才說道:“不要鬧事!”,那年輕人這才坐了下來,對面那人有些悲涼的苦笑了起來,“想我們當年為更卒的時候,也不曾做過什麽惡事啊,怎麽就變成了這樣呢?”
“世態炎涼啊...沒想到啊,做了這麽久的更卒...如今卻如此的被丟棄,什麽都沒有了...”
“要我說,咱們就去找劉君要個說法!當年是他們招募的我們,我們這些年為此事忙碌著,連農田都荒廢掉了,如今將我們踢出去,我們怎辦呢?!”,年輕人憤怒的說著。
他身邊的中年人,還是有些沉穩,搖了搖頭,說道:“還是不要再去勞煩劉君了,我們已經不歸他管轄了,他也沒有法子,可是這該如何是好啊,我家裡還有孩子,還有娘親,遣散費遲遲不下達,怎麽辦啊....”,他眼裡有些茫然,盯著面前的胡桌。
他們對面的那人,卻是再也不說話了。
“那我們就去更卒府,起碼先把遣散費給我們啊,之後,我們再用這錢置地,我本來還要今年娶妻呢,現在可好,這些年裡的積蓄也不多,早知道是這樣,當初何必做更卒呢,跟那些百姓一樣去耕作,多好啊,看看他們如今多富裕,我們呢??”
幾個人唉聲歎氣的,又是吃了些酒,這才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便要出去,幾個小廝連忙攔在了他們的面前,笑著說道:“幾位還未曾結帳呢!”,三人互相對視著,紛紛從衣袖裡翻找了起來,每個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積蓄,湊了酒錢,交給了小廝。
走出了酒坊,幾個人便朝著更卒府趕去,當然不是去廟堂中的那個,是縣城裡的新設的縣尉府,如今的縣尉,可謂是一步登天,成為了能與縣令比肩的人物,他們三人,這次都是下定了決心的,一定要拿回遣散費,他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年紀稍大的那個,回到家裡之後,看著家裡的老母,孩子,只能是四處尋差事,可他以前做的事情不吉利,他是負責處死罪犯的,故而別人都不願意用他,他每日裡都是在找差事,四處借錢,想買回耕地,從早忙碌到晚上,整個人不吃不喝,掙到的些許都要送到家裡來。
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至於另外一個言語不多的,他為人太過老實,家裡是比其余兩人還要貧苦,他原先就是個流民,好不容易安身與縣裡,這下沒了差事,他是徹底的走投無路,他沒有積蓄,因他的積蓄都拿去讓孩子去進學了。
至於年輕人,他家裡倒是有些錢財,也算不得走投無路,卻唯獨對自己失了差事而憤怒不已。
幾個人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迎面的似乎全部都是嘲諷,都是戲虐,他們只能互相扶持著,哪怕飲的再多,他們也不能在這些人面前丟了臉,醉醺醺的趕到了這新設的縣尉府前,幾個人忽然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打量著面前這府邸,比較老實的那位,渾身都是在顫抖著。
想著家裡的情況,這幾人還是鼓起心裡的勁頭,走進了府邸。
街道上,人來人往,忙碌的人群低著頭,對於周圍的一切都是漠然的,忽然間,他們看到了幾個人被一群強悍的更卒抬起來,猶如丟棄雜物一般的丟到了街道上,眾人這才停下了腳步,興致勃勃的看著面前的場景,互相詢問著這裡發生的趣事。
“這幾個好像是因為自己的差事丟了,要縣尉給個說法...被丟了出去。”
“呵,丟了差事,不就是自己不中用嘛,還敢來這裡鬧事!”
聽著周圍人的嘲諷,年輕人咬著牙,扶起了地面上那兩位,吃力的推開了人群,離開了此處。
“來這裡,又讓我們去找縣衙,去縣衙,讓我們去找本地的亭長,亭長又讓我們來找縣尉...我們該找誰??”,年輕人說著,而一旁的中年人,頭破血流的,捂著額頭的傷口,方才他與縣尉爭執,或許是聲音大了些...唉....
三人就此散去,各自回了家。
中年人在河流邊洗掉了臉上的血跡,又將懷裡染了些土的餅子洗了洗,看著餅子,呆滯了許久,回到了府邸,將吃的放在了家人面前,開心的說著:“無礙,縣尉請我們大吃了一頓,明日啊,就讓我去領錢,這些你們先吃著,明日我就去拿錢啊。”
年輕人回到了家裡,看著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的老父,擦拭著淚水,一言不發。
另外一人,站在門口,卻是如何都不敢走進去,蹲在門口,低頭痛哭。
次日,還是年輕人最先去找他們,中年人看到他來了,大笑著說道:“你來了,走,我們去領錢去...”,年輕人明白他的想法,沒有多說,也是強行擠出笑容來,抱著他家裡的那個小家夥,還拿了些果子給他,他們兩人走出了家門。
可是,第三位的家裡,卻是已經掛了白。
家中妻子正在哭泣著,他們走到了這裡,卻與那人一樣,再也沒有膽量進去了,攔住了一位前來吊喪的,他們這才知道,那位上吊自殺了。
兩人失魂落魄的離開了此處,茫然的站在街頭,不知何去何從。
蹲在了縣尉府的對面,兩人許久的沉默。
“你說老張怎麽就想不開呢...唉,說不定今天就能拿到錢呢?”
“唉。”
“他家裡老少可怎麽辦啊..就這樣匆匆的下葬,連個陪葬的都沒有...”
“嗯?”
低著頭的中年人忽然抬起了頭來,盯著一旁的年輕人,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麽,年輕人被他嚇了一跳,問道:“兄長,怎麽了?”
“陪葬...我在想...”,中年人開口說著,卻又停了下來,年輕人卻是被嚇了一跳,瞪大了雙眼,驚恐的問道:“兄長是想要盜墓??不可,不可,這是要砍頭的,砍頭的!”
“反正今日,我是定要拿著錢回到家裡的,難道要我餓死自家老母麼?”
“我....”, 年輕人咬著牙,苦思了許久,始終沒能下定決心。
“你若是不願意,那我自己來做!”,中年人說著,便起身要離去,年輕人連忙跟了上去,說道:“我幹了,兄長,說罷,我們該怎麽做?”
“要做,就做一個大的,達官貴人的陵墓,大多都是在城內,不過,我知道一個在城外的,是王符的,他活著的時候是個司徒,我們就去挖他的!”
“司徒???兄長,這....”
“你怕什麽,反正,挖誰的都是死,呵,你可知我們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都是那賊子所吩咐的,他雖然死了,可他的書裡還是記載了要遣散更卒,我們這才被趕了出去,這全部都是他的罪過!!都怪他!!”,中年人的面色都已經猙獰了。
他憤怒的說道:“這些廟堂狗賊,沒有一個好東西,連我們這點遣散費都要克扣下來,這是要讓我們去死!!我們找不了那幾個賊人的麻煩,還不能跟這死人報仇麼?!”
年輕人沉默不語。
夜裡,天色漆黑,卻時不時的閃爍著雷電,伴隨著震耳的轟鳴聲,大雨隨時都會落下。
在城外的一處墳頭,隱隱約約能夠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罵罵咧咧的正在忙碌著。
刹那間,在忠烈堂內。
驚恐的老卒抬頭看著面前的雕塑。
竟是流下了兩行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