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嘉嘉沒有昏迷太久，甚至都沒能再次進入夢境和陳亦鋒相遇。再次睜開眼，周圍還是熟悉的房間，媽媽在床邊安靜坐著，拄著頭睡著了，那柔順漂亮的黑發掛在一側肩頭。

　　嘉嘉喜歡媽媽的頭髮，有時候甚至有些羨慕，嘉嘉就沒有這麽樣漂亮的秀發。因為常常病變，兔女孩的頭髮經常掉落，取而代之的是腦袋上細密的絨毛，比小男孩還要短。每次嘉嘉生了病都需要躲在房間了好久，塗滿增發劑過上幾天才敢出門。

　　很多時候嘉嘉會羨慕普通人，他們擁有的太多平凡是病人夢寐以求的渴望。

　　嘉嘉想開口叫媽媽，忽然感覺臉有些奇怪，特別是嘴巴，疼極了。嘉嘉趕緊打開光幕看著裡邊的自己，下巴收縮，鼻子變小，嘴巴突出，臉上消失的細密絨毛再次出現……

　　嘉嘉被自己嚇了一跳，可很快又陷入了平靜。來得好快啊，自己真的要變成怪物了。

　　一百多年了，兔女孩每天都提心吊膽，每天都惶恐不安，生怕這一天不知在何時到來。不過現在嘉嘉不怕了，她親手做了決定，決定了自己的未來，就算樣貌變化再大也嚇不住女孩。

　　“媽媽……”變化的不止是樣貌，還有聲音，那個夢想成為演奏家的聲音。

　　“嘉嘉！你醒啦……”秋雨很快驚醒過來，伏在床前抱著女兒的小腦袋。她不敢在女兒面前表現出絲毫不一樣來，任何情緒都可能在這樣敏感的時候讓女兒崩潰。

　　“媽媽，爸爸呢?爸爸到哪兒去了……”嘉嘉聲音有些虛弱，原本漂亮的大眼睛也被絨毛遮蔽，她又怎麽可能察覺不到身上正在發生的悲劇呢。

　　“嘉嘉，爸爸的事媽媽聽說了。你討厭爸爸嗎?”秋雨摸著女兒的腦袋親昵問道。聰明女人是不和摻和那些事的，因為有人為嘉嘉做惡魔，就得有人在嘉嘉身邊做天使，救命要緊卻也不能亂了女兒的心。

　　秋雨未必不支持丈夫的作為，和立場無關，只是她必須一無所知罷了。

　　“爸爸以前不是這樣的……”想了良久，嘉嘉才說出這麽句話來，甚至連女孩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責怪還是心疼父親。

　　“爸爸在忙，等嘉嘉舒服些了爸爸就來看你。”秋雨站起來幫女兒蓋好被子，走出房門去拿補充營養的水果。

　　從那天之後，耶和華就一直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沒人敢隨意進來，也沒人能把他喊出去。還好這個地方有許多好酒，足夠這位時代的梟雄消磨時光了。

　　幾天的功夫，耶和華嘗遍了地球的美酒，味道百轉千回終究落在一個愁字上，總裁漸漸了解為什麽這個星球的人文發展這般蓬勃，藝術和文學水平高得讓人驚歎。如果中央星域也有這樣醉眼朦朧的迷幻世界，或許也會一樣吧。

　　回頭反省，耶和華一步都沒做錯過。

　　為了女兒，他必須抓異能者實驗。為了女兒，他必須用幼體制藥。為了女兒，他必須和池曌做交易。他的選擇出發點出奇的統一，一點別的雜念都沒有。

　　也是為了女兒，他不得不出手殺掉奪走匕首的敵人，池曌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就是高估了這位父親的容忍度。明知道嘉嘉傷不了自己，又何必自以為是去奪下匕首呢?嘉嘉在逼她，也是在逼耶和華。

　　只是沒錯並不意味著結果必然是好的，恰恰相反，研究室拿不出破解的辦法，女兒的時間已經沒多少了。耶和華一心救女兒，沒想到自己這一步步的決定居然把女兒送向了死神。

　　返祖並不只是獸化那麽簡單的，沒有人類生命能挨得過返祖的痛苦和消耗，從來沒有過。

　　返祖意味著死亡，無藥可救的死亡。

　　命沒救回來，還失去了女兒的信賴。原來化身為魔最痛苦之處不是內心背離，而是在意之人的眼神。你成了魔鬼，可身邊的人呢?也要他們一樣淪為妖邪嗎?漸行漸遠、形同陌路才是真的煎熬。

　　酒是好東西，還好有酒。

　　耶和華終日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感覺能讓他忘記一切，好像所有事都沒發生一樣。耶和華時常在酒醉裡看見從前，自己小時候，嘉嘉小時候，似乎有關小時候的一切才會變得那樣無憂無慮。

　　不知道什麽時候，一縷光亮照進了房間，秋雨進來了。

　　耶和華松松垮垮坐在地上，半個身子趴向沙發，半夢不醒間還不忘手裡的酒瓶，似乎酒成了唯一能拯救他的靈丹妙藥。

　　秋雨走過來，稍稍拉開窗簾，幫丈夫收拾好滿地的酒瓶，安安靜靜坐下來等他清醒。以耶和華的實力，沒人能讓他昏睡，同樣沒人能逼他清醒。

　　“嘉嘉醒了?”等了好久秋雨都不肯離去，耶和華清楚妻子的脾性，直到裝不過去了，依舊趴著細不可聞問了句。

　　“喊爸爸呢，說是想你了。”秋雨依舊沒動身子。

　　“哎……”耶和華坐起身子，整理好了衣服坐回沙發上，剛想拿起桌上的酒杯又停下來。誰說酒是靈丹妙藥的，問題還不是依舊擺在他眼前嗎。

　　“真的來不及了嗎?”秋雨不干涉卻也忍不住過問，看著女兒沒了人樣，做母親的心怎麽會不疼，秋雨甚至連哭泣都不敢，謹小慎微生怕引起女兒絲毫的不安來。

　　耶和華搖搖頭。藏在幼體身上的試劑是夜梟余孽研究了好幾年的，專門針對嘉嘉的情況而設計，想一時半會兒找到破解之法太難了。此刻縱使有第二個幼體也為時晚矣，整個中央星域或許只有零博士還有辦法，可問題是零博士根本不在地球上……

　　若非徹底絕望，耶和華也不至於此。

　　“回去吧，嘉嘉沒怪你。”

　　“好……”

　　屠盡一城的的時候，耶和華也沒有過絲毫猶疑，可回家卻讓這位威嚴無比的上位者邁不開步子。應了好幾聲，人卻始終坐在沙發上不動彈，原來連堂堂JR5總裁也有害怕的時候。

　　秦曉樂載這個不屬於他的小島上又住了十天。他從戒備森嚴的地牢被轉移到了海邊小樓，緊挨著嘉嘉的別墅，門口連看守得人都沒有，看得出來耶和華已經徹底放棄了異能者計劃。

　　秋雨來找過秦曉樂一次，兩人沒談及對錯是非，只是向秦曉樂征求了安葬的意見，好讓死去的異能者們焚化入土為安。這些人中許多秦曉樂都不認識，更不知道叫什麽名字，來自哪裡，就是想送回去都不可能。

　　人不是耶和華手下抓來的，也無從找到故鄉，秦曉樂只能把他們的骨灰都帶著，打算一並帶回北府安葬，也算不負這些不屈的勇士。

　　池攸寧也好，池曌也罷，人都已經死了，秦曉樂就是再想追究也沒法找個死人算帳。池慕古老爺子一生磊落榮耀，池惜今先生也是致力於科學研究的偉大學者，池家三代如今無一健在，無論如何都不是值得歡喜的事。

　　人死燈滅，就是秦曉樂有再多的恨也了了，光是涅槃後人的身份就必須讓他把池攸寧也帶回去。

　　出來的時候獨自一人，四處輾轉經月，以為身邊有了陪伴之人，到頭來還是只剩自己。煢煢獨立，形影相吊。

　　趁著養傷的功夫，秦曉樂思索了許多，也弄清楚了許多。秦曉樂也偷偷去過隔壁看了看兔女孩，沒了偏見與憤恨，秦曉樂不難察覺嘉嘉的善意。如果不是兔女孩的勇敢，只怕池曌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秦曉樂根本無力阻止。

　　雖然立場不同，但嘉嘉是個活生生的人，和秦曉樂一樣沒什麽區別。

　　秦曉樂想進去看看嘉嘉，想和兔女孩聊聊天說聲對不起，那時脫口而出的傷人之話太輕易，此刻心裡的歉疚卻那般沉重。只是最終秦曉樂還是沒有打擾嘉嘉， 兔女孩身上那本該屬於小瑞亞的影子始終揮之不去。

　　錯不在嘉嘉，可秦曉樂放不下。

　　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是苦，怨憎會是苦，愛別離是苦，求不得是苦。色想受行識，五陰熾盛。此時的秦曉樂身入苦海，根本無處是岸。

　　沒有囚禁卻也無法離開，這十天秦曉樂非但養好了身上的傷，還想清楚了許多事情。

　　外星人壞嗎?很壞，他們把地球變成了淪陷的戰場，處處充斥著殺戮。但這種壞歸根到底就是立場，男和女的立場，黑與白的立場，南與北的立場，國與國的立場，不外如是。秦曉樂身在官家，這樣的名利紛爭看得太多，只是這一次更大些而已。

　　但比起立場不同的壞，同族的私念更可怕。

　　池曌不是第一個給外星人做事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當秦曉樂天然以為所有異能者都是遭受苦難之人時，偏偏就有早就背棄人類的家夥躲藏其中，力量、財富、權力、美色，能讓人沉迷其中的東西太多了，誘惑的糖衣下還能固守本心的又有多少?

　　禍起蕭牆說了千年，可千年來還是沒能改變。比起本就立場不同的外星人，秦曉樂更恨這些藏在身邊的蛀蟲和渣滓，沒有他們拉姆瑞亞就不該在八歲的年紀早早死去！

　　這一天，耶和華找上門來，留下一部太玄經和一封信，什麽都沒說。沒多久，送秦曉樂回家的飛船便到了。帶上滿滿當當二十多個木盒子，秦曉樂離開了這片傷心地。

　　他最在意的那個小人兒，卻連個小小木盒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