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的天空灰蒙蒙的,但裡面的事物卻五彩斑斕,它們沒有固定的形態,就像一座座積木壘拚起來,有房屋、有山川、有河流、有日月,但都錯綜複雜地懸在空中,沒有天地之分。
每隔一段時間,這裡的事物便會一塊塊分開,然後迅速地重新組合成另外一些,完全沒有邏輯,不知道為什麽房屋會變成樓梯,山川會變成平原,但這裡沒有任何生物,我吃驚地回頭看著太姥姥。
“吃驚吧?這就是另一個世界,但人死後靈魂剛出竅,看見的還是咱們那個陽間,這裡是它們離開陽間後才看見的,走陰人就需要把它們從這裡送去最後的陰間大門。”
“那這裡叫什麽地方?”
“佛教稱為中陰世界,是一個過渡,所以會感覺非常混亂,但走陰人需要把這裡構建成讓靈魂感覺安全的場所,比如陽間的城市啦、鄉村啦,我們現在並不是去陰間,所以這裡就是它本來的樣子。”
我發現自己也同樣懸浮在空中,但沒有任何下沉的那種重力感,或者說,因為這裡沒有天地之分,所以哪裡都有力量,但落在自己身上卻總是平衡的,所以,可以發力行動,也可以啥都不做只是呆著。
這時候的我,研究這個世界的好奇心早就超過了恐懼感,我稍一用力,便飛向了不遠處的一座浮島,湊近了伸手去摸,剛一接觸那些沙子,它們竟然凹了進去分解成一塊塊小小的積木,轉著圈圍繞在我的手邊,當我把手縮回來,那些積木又還原成了剛才的模樣,而我的雙手竟沒有任何感覺。
太姥姥笑著拍了一下我的後腦杓,示意我別貪玩趕緊乾正事。
按照她的吩咐,我開始想著那晚遇見的自己,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孩子,他的著裝,他的舉動,我皺著眉頭拚命地想,後來乾脆閉上眼睛,那畫面感就像電視影像一般一閃一閃的。
“嗯,看到了,我們可以過去了。”
我睜開眼睛,只見這個世界開始變化,那些事物都化成一塊塊積木,然後在我們面前開始匯聚,太姥姥吩咐我別分心繼續想,於是,那些積木又開始分裂成更小的方塊,漸漸地,它們組成了一個場景。
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石板鋪地,但雜草叢生,當中一張石桌一圈石凳,一個身穿白衣的女人坐在石凳上,懷裡輕抱著那個我。
這時,太姥姥把我的手一拉,便向那裡飛過去,在衝進去的一刹那,我瞄了一下四周,看見同樣還有一個院落漂浮在遠方。
瞬間,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真實,也不是那個空間俯瞰的角度,而是當真出現在那個庭院中,那白衣女人吃驚地看著我們,把那個我抱得更緊了。
現在我倒真地看清楚了這裡,原來是一個寨子,遠處有石砌的高牆,那女人所在的庭院可能是寨子的正中間,它的旁邊便是一座塌了一半的石砌建築,像那種發號施令的高台,但庭院和高台周圍都是一片殘破廢墟,只是從那些殘留的基座可以推測出,有些地方是人居住的連片小屋,有些是寬大的廣場活動區。
“你是誰?與這孩子有何過節,竟抓著他的天魂不放。”
“你又是何人?擅自管我與他的恩怨,而且,竟然能夠追到我這裡。”
“我是這孩子的太姥姥,
以前是走陰人,看你這一襲白紗裝束,必是年代久遠之人,為何還不入輪回?!” “我苦等這孩子再次托生成人,不想一等就是兩千年,這兩千年我就守在這裡,看著日升日落,看著世事變遷,你知道這種孤寂有多麽可怕嗎?”
“你竟然在這陽間呆了千年?!為何下面沒有人過來收你?”
“收我?我本就是一個孤魂野鬼,自己願意呆在這裡拒絕輪回,他們才懶得管我。”
“你叫什麽名字,與這孩子到底有何糾葛?”
這時候,我已經仔細看完這個女人,她確實一頭長發,雖然面容憔悴,但五官極其精致,只是面色蒼白,一張小嘴輕輕閉著,柳葉眉下一雙大眼睛滿是悲涼,那雙纖細的雙手不停地撫摸著另外一個我,只是那感覺不像母愛,更有種愛戀的味道。
“兩千年了,我都快忘記我的名字了。哦,似乎,他最喜歡叫我扶風。他說,這名字最美,就像風兒一般輕柔。不瞞你說,這孩子曾經與我想愛,但是卻利用我,將這寨子夷為平地,又搶奪了我們的至寶,看著族人被屠殺,我最後跳崖自盡,死前發誓一定要讓他歸還至寶。”
太姥姥一聽,這竟然還是場千年情債?就見那女鬼雙眼一閉,我和太姥姥腦海中出現了這個寨子當時的景象,處處濃煙滾滾,一大群人被身穿藤甲的士兵圍在中間,周圍都是還在流血的屍體。
那些被圍的人清一色黑底長衣,左邊的衣襟繞到背後,一條紅色束帶系在腰間,而那些倒地的屍體一看就是兵卒一類的軍士,身穿長孺,外披鎧甲,下身短褲,腳踏短靴。
一個全身銅甲的高大將軍跪在一個頭帶王冠的老人面前,而他身邊,則是滿臉淚水的扶風,他指著扶風,又指著身後那群人,不停地比劃著。
可是,那頭帶王冠的老人卻冷冷地搖搖頭,手一揮,那位將軍站起來,帶隊衝進了一座古塚,扶風想跑過去阻攔,但被死死地扣在那裡,那位將軍滿臉愧疚地回頭看了一眼。
過了好久,他手裡拿著三塊赤紅色的寶石和一塊黑石,雙手捧給那個老人,老人滿臉狂笑,高喊一聲,那將軍臉色煞白,趕緊跪下磕頭,而扶風已經昏厥過去。
就看見那些藤甲士兵舉起鋼刀向人群砍去,將軍趕忙阻攔,但老人卻走過來,慈祥地安慰著他,他趕緊衝到扶風身邊,將她抱起走向寨子外面,不讓她看見這幕慘狀。
而寨子外面,則是陡峭的懸崖,他放下扶風,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可是,扶風睜眼後發瘋一樣想衝回去,那將軍拚命阻攔,終於,她大笑著向懸崖跑去,縱身一跳,在我們看到的最後回憶中,只有藍藍的天空與朵朵白雲。
“可是,姑娘,已經過去千年了,而且,這也是那個老土王非要奪走你們的寶物,估計那將軍也是被蒙騙。再說,如今這孩子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他如何幫你取回你們的寶物呢?”
“不,天魂入輪回,都保留著上一世的記憶,他因為殺戮太重,兩千年來始終無法脫胎成人,今生是第一次。所以,那些記憶不會丟失,我將他的天魂困在身邊,久而久之,就可以回憶起當年的點點滴滴。”
“可是你這樣對他,他的肉身整天昏昏沉沉,命力不完整,也許會過早夭亡,你怎麽讓他找到你的寶物?”
“哼哼,那時他可曾想過我的痛苦?我只需要得到寶物的信息就夠了,不用他去取!”
太姥姥一聽,這根本是不打算放手的意思,原來人家早就做了打算,要從天魂中獲得那寶物的信息,全然不管這個上一世的愛人今生的死活,這得是多大的恨啊!
果然,那美麗女人一把將那個我攬在懷裡,惡狠狠地對我咆哮起來。
“你是否想起,你上一世的名字叫柳夏生?你與我耳鬢廝磨的時候,我把整個身心都交給了你,可是你對得起我嗎?!”
這突如其來的怒吼頓時把我嚇哭了,一連串的詭異最後竟然得到了這麽個真相,可是,這上輩子欠的債我牙根兒就不記得,而且,讓我這半大孩子還,我如何能還?
太姥姥趕緊蹲下來護著我,只見那女人突然又變了張表情,含情脈脈地對著我的天魂說。
“夏生,咱們好久才重逢,這兩千年你知道我等你有多苦嗎?四季流轉,可是我感覺不到,只能看到落葉知道入秋,看到小草方知春來,就算寒冷的冬天,白雪上也沒有絲毫我的腳印。我哪裡也沒有去,只是在這裡呆著,一點一點感受尋找你的信息。我恨你,但我更愛你,知道嗎?你輪回成人後,我多想馬上去找你,可是你陽氣太盛,我全然無法靠近你,這次不想你突然衰弱下來,我竟然可以與你重新在一起。”
“什麽?!難道那晚不是你嚇的他?”
“不是,那只是一個過路鬼而已,但是他的天魂已經出來而且迷路了,於是我將他帶走了。”
太姥姥一聽,難怪,邱準和王嬸都認為這次叫魂不簡單,原來是被半路截走了。但這女人心中肯定還是愛著,所以不敢以死人面目出現,寧可等著某日陽氣衰弱再於夢中勾魂,不想這次竟然莫名其妙地出了個過路鬼成全了這一切。
但眼下必須先把天魂收回來,它與其他兩魂不同,全然是先天模樣,而且在三魂中隱藏最深,保留著全部的前世信息,一旦出體,甚至與後天的魂魄毫無牽連。所以,現在天魂的我,根本沒有任何回來的想法。
“這位姑娘, 你與這孩子前世的糾結我可以體會,但冤冤相報何時了啊,難道千年之前的怨恨,到現在還不能化解?就算你得到他的天魂,然後知道了你家寶物在哪裡,可是,又能怎樣?你本是孤魂一個,難道還能自己去取不成?若是附身他人造成傷害或者擾亂因果,下面那幫家夥恐怕就不會容你留在人間了吧?”
“怎麽,難道你這後生也要恐嚇於我?我不管這其他二魂托生出的肉體,我只在意這天魂,它只要在,我倆就能在一起,天魂不入輪回,那肉體就算死亡也只是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時候不能長相廝守,如今這樣,多好啊。而寶物事關我族人千年來的仇恨,我就算那樣取得又如何?到時候,就算我被迫進入輪回,這天魂自然會歸到該去的地方。”
“可是,你這樣,這孩子可能根本活不過成年啊!”
那女人看看天魂的我,幽怨地說。
“你可知道,彼此一入輪回,哪一世還能再見?管你多麽思念多麽愛戀,可是,也許從此之後,千萬年錯開,就算重新出現在眼前,早已經物是人非,誰還記得誰?如今雖然人不人鬼不鬼,但多麽難得,這份等待終於有個頭了。”
這段對話聽得我呆若木雞,難道我就這樣昏昏沉沉下去等死?但是,我除了擔心自己以外,竟然還挺可憐這女人,兩千年的等待,這得多麽孤單,就為了等著我重新輪回成為人身,然後這樣與我長相廝守?可是,那天魂還能記得前世的東西嗎?這千年的等待,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