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渣的眼睛一直是濕潤的,看得出,他絲毫沒有因為心目中原本隱士人一般的爺爺是盜墓賊而心生厭
惡,反而因為自己具有如此隱秘的家世而倍感興奮,他在我面前始終平鋪直敘地訴說著,沒有什麽波瀾起伏,也沒有盜墓的具體細節,就像是背誦段失落的歷史傳說,也像是和他爺爺隔空聊天。
“等等,你說那天還有一個陌生人,他難道是你爺爺的同夥?”
礦渣大笑著搖搖頭,似乎很驕傲準確地說:“他是我爺爺的下腳,也就是負責銷贓的,當年爺爺救了他的命,後來老人家急於斬斷因果,便乾脆扶持他起家,所有冥器給他第一手價格,至於他賣多少從不過問,也不拿分紅。雖然逢年過節那人都有孝敬,但爺爺始終分文不收,都讓他送去媽祖廟,就說是求子老人送的。”
礦渣管那人叫八叔,如今已經快七十了,常年在香港定居。當年老爺子南下的路途中,在一個縣城采買,看見路邊一個半大小子骨瘦如柴,但懷裡還有一個包袱,那時候滿街都有吃不到飯的人,單單這個人入了老爺子的法眼,因為有人過來搶他的包袱,他奮力反抗,包袱扯開竟是一堆書籍。
這算是投了老爺子的喜好,別看他在河北老家一直辦成文弱書生,可是如今遠在南方,便露出了綠林道的霸氣,大喝一聲嚇跑了那毛賊,便蹲下打量這位少年。
此人差不多已經餓到了極限,兩個眼窩深陷,嘴唇乾裂,胳膊上就沒幾兩肉,全身衣衫近乎裸露,老爺子用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燙的厲害,趕緊喚來大兒子去抓藥,自己則攙扶著他回到客棧。
少年近乎彌留,卻始終牢牢地抓住懷裡的包袱,直到喝了藥才徹底睡去。這一睡就是兩天,每天老爺子安排大兒子給他灌點米湯,擦洗身體,終於算是把命救了回來。
老爺子那時候也剛30歲,多年習武學文,自然一身浩然英氣,那少年看到恩人現前,便艱難地想爬起來。
“你這麽虛弱,暫且莫動,躺著說話便是。不知道你如何稱呼?”
“小的叫李八,是湖南一個大戶人家的仆役,陪家主南下,可不想中途被土匪洗劫,全家殞命,家主是個嗜書如命的人,我是貼身仆役,臨終時他把珍藏一生的古本推給我,讓我無論如何安全帶走。他說這都是珍寶,若是被土匪奪了,隻能一把火燒了,這可是大罪孽!
老爺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李八。
“你可識字?”
“回恩人的話,我自小伴著家主,倒是識得些字,也知道家主對這些書籍有多麽珍惜,可惜我倉皇離開,孤身一人,也不知道如何處理。我看恩人器宇軒昂,必是貴人,若是能夠珍藏我家主人這些書籍,就算了我的心願,如今我已康復自當離開,生死無礙,我也去找我家主人了。”
老爺子頗為感慨,看這少年雖然脫了相,但不難觀出此人相貌不俗,雖然年紀輕輕,但忠心耿耿,而且對於古本這種文玩頗為敏感,曉得其中價值,更難得的,如此年紀竟然說話不卑不亢頗為大氣,若是把此人留在身邊,好生培養,未免不是一個好選擇。
於是,老爺子便按下行程,好生照顧少年,直到他全部恢復才啟程南下,而這個少年也被老爺子收作義子,改名李忠生,平時喚他老八,後來逐步將自己的渠道轉交給他,扶持他成了香港有名的古董商,當然,這個渠道更多的還是黑市銷贓。
1 948年解放在即,
老爺子思念河北老家,年紀大了也想落葉歸根,加上考察老八也有了年頭,於是乾脆下狠心做了最後的安排。 這個決定做的很絕,也算是最大的施恩,不以東家和掌櫃的身份建立關系,更送給他一筆錢,把渠道全部交割,所有的冥器隻是給他第一手價格,其余的一概不問。
據說單獨面授的時候,老八震驚得啞口無言,以為是老爺子試他的忠心,撲通跪倒在地,腦門直磕得流血,老爺子搖搖頭攙扶起他,說了一段話:“老八啊,我不是在試探你的忠心,我也不是綠林土匪,雖然你知道我乾的行當也是刀尖上滾,可是畢竟謀的是死人財,絕非活人錢。”
“我自從在家父臨終時起誓,於孫子這一輩要斷了這門營生,便自當按誓言而做,後來南下避難,為了維持家裡用度,同時積累錢財以備不時之需,不得已重操舊業,但這終歸不是長久之事。你也看見,你的兩位義兄弟至今就算續弦再娶也難有子嗣,這都是因果啊。”
“我當初救你,是因為你懷抱書籍,投了我的好,聽了你的訴說,是敬重你的忠,你將書籍托付於我,不給我當累贅決定離開,我看重你的義,所以這些年帶你入行,也是刻意培養。”
“可是我終歸想要了卻這段因果,你的出現,讓我倍感欣慰,所以,我才做此決定,今日起你成家立業,我也逐步罷手,我在老家尚有些留存,那是給我將來孫兒的,你也算我留下的一個氣眼吧。
這時候老八已經泣不成聲,他知道,從此以後,老爺子便不再讓他侍奉在身邊,甚至可能再也不會提到他,不過,他有個問題必須請示。
“東家,如今您又有了小公子,他自然在您的看管之下長於正軌,但是,說句大不敬的話,您三個兒子都好說,畢竟在誓言之外,可是我看您寄希望在有個孫兒出生,那些留存必然是留給孫兒掌控的。若是你未來的孫兒拿著您的留存找我,我定然不辱使命,可是,如果他也走了這條路,找到我銷贓,我當如何自處?請東家示下!”
老爺子楞了很久,確實,自己被父親自小送去讀書,就是為了斷了這門營生,可是自己骨子裡就是對這行喜好,還是耐不住走了這條路,自己的兩個兒子如今早已認命,這些年的經歷和自身的報應,也讓他們更加期望過個平安的生活,這小兒子自然不用說。
共產黨就要奪得天下了,他們是一群充滿正氣的人,從勢如破竹的攻勢來看,南邊解放彈指之間,這就是民心所向。而且,共產黨承諾一旦國家穩定,要讓窮苦人當家作主,要搞教育,給工作,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斷不會走這條路。
可是,對那些留存也必須長個心眼,滿清政府說一套做一套,國民黨也是說一套做一套,誰知道這共產黨是不是如此?看看廣州這些工商戶集體往南洋跑,都說共產黨要共產,就是要平均財富,這可不行,這些留存都是有價財產,所以,等到孫子長大,這期間也就都看得清楚了,到那時再決定,是否讓這些留存現世。
可是,萬一這些財富又刺激了孫兒骨子裡的血液,當如何是好?老爺子想了很久,最後無奈一笑:“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個當爺爺的,也隻能完成我這輩子的宿命,我罷手了,了卻了自己的因果,所有的手段再也不傳授,更不會帶著孫兒重操舊業,這應該會讓孫丟掉這血液裡的原始衝動吧?”
如果他依舊要重走這條路,呵呵,何其艱險,這都是祖輩用生死總結的手段,沒個耳提面命,十年光景,實際操刀,哪裡能學得來,到時候也就知難而退成為談資了。
再不濟,若是冥冥中這個因果還是不斷,那我也管不了啦,他自己去承擔吧,唉,多少輩的因果啊,豈是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斷。罷了,罷了!
“老八聽著,我兩個兒子均不知道老家還有留存, 若是任何一個以留存之名找你銷贓,當知我已遇害,將其引入香港,誅殺之。若我孫兒帶著留存找到你,則竭盡全力幫助。若有朝一日,他重操舊業,隻可相幫三次,三次之後,不管他死活與否,你再不用有所顧忌,隻是生意往來而已,他的因果自己背!”
說完後,老爺子拿出四張銀票送給老八,這些錢財一分為二,一半讓老八以求子老人的名義送去媽祖廟,一半足以讓老八在香港把生意門戶立起來。然後老爺子與老八連幹了三杯酒,揮揮手,示意老八該上路了。
據說老八在院子裡跪了一宿,太陽初生的時候才離開。
“所以,那天老爺子把他也叫來,是不是要正式告訴你留存在哪裡?”
“是的,爺爺終歸是老了,我父母死後,他觀察我的兩位伯伯始終安分守己,絲毫沒有重操舊業的舉動,但是終歸沒有子嗣,以後養老都是問題,他這個做父親的,怎能看著不管?
於是,老爺子決定,讓老八過來,修改過去的交代,把那些留存分給二位伯伯和礦渣,莫要厚此薄彼。
“你的叔伯今年多大歲數了?”
“若是活到現在,大伯應該75歲,二伯至少72歲,可是,他們在我爺爺去世前都走了,加上我父母,老人家徹底算是白發人送了黑發人,雖然他始終身體硬朗,但這打擊畢竟太大。”
“老韓,我覺得中國人對傳宗接代,延續血緣的念頭太強烈了,不瞞你說,我爺爺和我的二位伯伯,真的拿我當掌上明珠,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自己什麽都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