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臘月初八,大同的雪依舊未化。
朱厚照喝了祥雲寺做的臘八粥,便又去歇了個中覺,至夕陽鋪霞光於雪野之上時才醒來。
山中不知歲月,便就是朱厚照現在的體會。
仿若京城裡紛紛擾擾的政務已與他無關一般。
不過,朱厚照雖悠閑,底下的人並不悠閑,祥雲寺的山路從早到晚都有各路官員紛至遝來。
有匯報軍機的,有來朝見的,更有來進獻美女寶物言有祥瑞的。
內閣首輔焦芳與劉瑾皆一一替朱厚照周旋著。
眼下永謝部的亦不剌已表示願意替大明出兵征剿小王子,且約定於開春二月前會於玉林城。
除此之外。
察哈爾部、鄂爾多斯部等右翼蒙古諸部也都先後來大同朝覲朱厚照。
亦如永謝部的亦不剌一樣,朱厚照都給這些部落領主分別封了順和王、順中王之爵。
且這些部落首領都表示願意與大明一起征剿小王子,同樣約定於開春二月前會於玉林城。
因近衛軍第二師,第三師已抵達玉林,且在玉林城外圍防禦工事從九龍溝到兔毛川一帶都已建好。
所以,這一天正是朱厚照離開祥雲寺,準備去玉林城的日子。
朱厚照看著滿目雪景,手抱著銅獸小爐,裹著一件大毛鵝黃羽緞,一邊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下,一邊問著內閣首輔焦芳:
“現在蒙古右翼各部預計能有多少萬鐵騎聚集於玉林?”
焦芳也是全身包裹著三件厚襖,禦賜的大紅蘇繡綢緞兜嵌著厚實的灰鼠毛,把整張滿是白斑的老臉遮得只露出一雙斜長明亮的眼睛,一邊挪著腳往青石板鋪就的石階下試探著下移,一邊抬著手要去扶朱厚照,深怕朱厚照摔倒。
同時還得不顧往口裡鑽的冷風回道:“回稟陛下,預計約有十萬鐵騎!”
“十萬鐵騎!加上其他輔兵,玉林城在正德五年春季結束前會顯得尤為熱鬧,商市沒準也會因此直接出現!”
朱厚照快步向山下的長亭跑了去,兩階並著兩一階地跳,鵝黃大羽緞隨風飄曳而起,直拂過山路野梅,震落了一地的雪,猶如梨花被春風吹落了一般,嚇得劉瑾在後面跟著跑,直喊陛下小心。
焦芳見此無奈地歎了口氣,年過古稀的他,下山如過獨木橋,深怕踩空了腳,哪能如十九歲的朱厚照那麽輕盈。
朱厚照進了長亭,內宦忙把腳爐放在他腳下,供朱厚照暖腳,隨侍的如意緊跟著站在了他身後,拭去了他肩上的半點殘雪。
劉瑾喘著粗氣走了進來,把剛剛放在衣襟裡暖了半刻鍾的急遞奏疏遞了上去。
焦芳依舊還在一步一步地扶著枯樹乾往下挪腳。
朱厚照看了看焦芳,隻淡淡一笑,趁著等焦芳的時候,便拿著溫熱的奏疏,翻閱起來,只見是:甘肅巡撫長寬奏報花馬池有虜進犯,言其已進剿之,奉旨未追。
對此。
朱厚照心下稍安。
才寬雖是文臣,卻是一員驍勇善戰的戰將,從正德四年正月起便代替楊一清,以右都禦史官總製陝西三邊軍務,眼下輔佐馬文升,負責從甘肅到延綏一線的邊鎮軍事戒備。
但按照原來的歷史,才寬會因韃虜進犯花馬池而出塞進剿被韃虜伏擊而戰死。
是故。
朱厚照早在來大同之前,便讓馬文升宣自己旨意於各邊鎮督撫,嚴守以待,勿單方面進兵塞外以免擾亂朝廷軍機,
甚至特旨給才寬,若有敵犯花馬池之鹽利,勿要追擊。 所以,朱厚照現在才收到了才寬關於花馬池真有敵寇進犯,隻擊退未追擊的奏疏。
一顆將星未隕,無疑又可保甘肅到延綏一線的邊鎮平安若乾年。
且到明年,甘肅按照原有歷史將會有一位藩王發動叛亂,如今才寬未死,到時候鎮壓叛亂的勝算自然更大些,也就不必擔心因為仇鉞調入近衛軍中,而影響正德五年可能會發生的藩王叛亂。
朱厚照心情大好,只等著焦芳下山來票擬。
焦芳過了許久才帶著一身的雪花梅花,走了進來,也從侍從手裡接過手爐,並從朱厚照手裡接過奏疏,準備拿筆票擬。
朱厚照也在這時候,說道:“花馬池乃陝西產鹽之地,賊虜進犯花馬池,可見他們缺鹽缺的厲害,當曉諭各邊,繼續於明年立夏前禁售鹽茶等物出塞,困死小王子!逼其來玉林城決戰,想必他也知道朕來大同了!”
“臣遵旨票擬!不過陛下親身涉玉林城,只怕還是有些不妥,萬一有個好歹”,焦芳不無擔心地說道。
“現在整個玉林城外已有我方十萬鐵騎陳兵於此,大明近衛軍三個師也在此,另還有大同邊軍十萬!何懼於他小王子!如今他麾下也還不過左翼三萬戶而已!”
朱厚照說著隻覺腹中有些餓,蓋因冬日天冷,人不易挨餓,便隻催促著趕緊去大同巡撫衙門用膳。
大同巡撫豐俊彥此時也剛好親率兵馬來迎,朱厚照便牽著如意上了車馬,握著如意一雙冰冷的手往自己手爐上放著,見白色貂毛襯著的一張玉臉更是嬌豔欲滴,也就沒忍住靠近親了上去,隻羞得宮娥如意僵直了身子。
好在馬車顛簸,又加上朱厚照捂著如意的嘴,使得外面的人也察覺不到裡面一抽一進的動靜,不知車內已是春光無限。
一場酣戰過後。
朱厚照更覺腹中饑餓,見如意擦拭著薄唇,娥眉低垂,耳垂紅得如雪中嬌梅,也隻微微一笑,心想自己到底是比以前放誕了些,竟大膽地在車裡做了此事,若是讓外面的人知道,將來必被說成是昏君無疑了。
大同同宣化一樣,都是大明邊關重鎮,聚兵十萬,屯糧無數,又是邊貿重地,自然富庶熱鬧,作為大同軍政長官之首的巡撫衙門論氣派程度比內地巡撫衙門不遜色多少。
朱厚照一進巡撫衙署隻覺滿屋芳香,踩著地火烘烤的波斯地毯上,寒意也登時驅走了大半,更有一應侍女嬌鬟俱是齊全,一排直通到對面雕花門的大席面上擺滿了說不清是南湯北菜西餅東餃的諸多菜肴。
朱厚照也不管,先就著一碗翡翠綠玉碗裝得一碗烏雞湯喝了起來,也不認識裡面佐的是什麽果仁。
已先試過毒的劉瑾跟在後面一五一十的介紹著。
雖席面大得夠坐數十人就餐,但跟進來的文武官員沒一人敢落座,隻待朱厚照賜恩才敢就食果腹。
“賜宴!”
朱厚照待飽後,才吩咐了一句,然後就整肅儀容,在豐巡撫引領下進入暖閣暫歇。
“謝陛下!”
群臣這才謝恩就宴。
因有流水從閣外假山濺落,朱厚照倒也聽不見外面的杯盤磕碰之聲。
如意新承君露,比往日更添溫情,但因豐巡撫在一側等著聖訓,朱厚照也就沒再做放浪形骸之舉。
次日一早。
朱厚照便啟程去玉林。
冬陽甚暖,因朱厚照下旨不必因為自己禦臨而停工,所以從玉林到大同路上,俱是鑿石開山之聲與嫋嫋炊煙。
當然,朱厚照也沒看見這些民工們朝他山呼萬歲,似乎這些人都忙的很,忙的沒時間看一眼他這個大明帝王。
倒是朱厚照在看著他們,看著這個時代的大明庶民們在這寒冬臘月赤膊修路的辛勞之景,他覺得這些人或許會很疲憊乃至麻木無神,但一個跟在一名中年男子後面就著半碗白粥吃的正開心的小女孩朝他露出一臉微笑時,他發現自己或許想錯了,人家可比自己還快樂。
翻過團山,便看見矗立在雪野裡的玉林城。
不過才數月而已,玉林城外城已經聚居了無數的流民,僅能擋雨的草棚延綿到兔毛川的對岸, 但這裡的流民與團山修路的民工一樣似乎都很忙碌。
朱厚照下旨沒讓大同巡撫的官兵清道,隻踩著還未融化盡的積雪,往玉林城門而來。
“是皇上!”
“是皇上!”
“是皇上!”
不知是誰的驚呼,把城外一大群人都驚動了。
警戒在朱厚照四周的禁衛營鐵騎與錦衣衛們忙拔出了刀,在璀璨的陽光下顯得寒光冷冷,只要有人敢靠近一步,便能讓其血濺當場!
百姓們見此膽怯地停止了要跑過來見見朱厚照的腳步,但臉上依舊露著興奮之色,只等著朱厚照轉身。
朱厚照轉過了身。
已成為禁衛營千戶的張侖忙也掉轉了馬頭,與另外兩名副千戶護衛住了朱厚照可能被襲擊的任何一面。
但襲擊自然是沒有的,出現的場景是無數流民跪了下來,把頭磕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高呼著:“萬歲!萬歲!萬歲!”
朱厚照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讓這樣的一群與自己互不相識的人敬自己如神明。
或許自己只是給了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吧。
讓人意外的是,人群中還有不少一看就是蒙古人的百姓也在跟著高呼。
朱厚照沒多說什麽,隻轉身朝張璁走去,但不知何時起,他感覺到腳下的地更硬實了不少,踩上都更覺得穩當了。
“臣玉林知縣見過陛下!”
短短數月而已,但張璁似乎卻已經瘦了不少,寬臉變成了長方臉,八字胡變成了山羊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