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一聲聲呼號從橫斷山的天刀崖下發出,在橫斷山的群峰之間激蕩,棲鳥驚飛,枯枝墜地,此時正值秋日,薄霧蒸騰,滿山黃葉,在晚霞漫起時,整個橫斷山脈中衝出濃濃的亮金色。
一個發狂的少年,身著短衣,散著長發,滿臉血汙,頭部還在汩汩地湧出血水,他在天刀崖下奔跑著、咆哮著,如一頭剛剛蘇醒的困獸。
終於,他累了,頭上的血跡也風幹了,原本血色如火的眼神也暗淡下來,嘴唇裂出幾道深深的血口,他微微舔了一下。
一位身高不足三尺,著一襲破舊道袍的老者,雜亂如草的長須在胸前飄動,頭上別著一根樹根狀的木簪,背著手,一動不動地立在天刀崖下的灘塗,神色淡然地看著發瘋的少年。
此時的少年,也注意到了他。
少年來到距他五步之遠的地方,盤腿而坐,眼神中滿是迷茫,眼光時聚時散,飄忽不定,仿佛是魂魄在體內掙扎。
“我是誰?”少年如自語、又如在問向老者。
老者並未看著少年,而是將目光投向遠山:“你是誰,並不重要。”
“我為什麽會在這兒?”少年俯下頭,一副萎頓的樣子。
老者仍迎著谷內倏忽而來的或急或緩的山風,似和著風的節奏:“你為什麽會在這兒,也不重要。”
“那重要的到底是什麽?!”少年又怒了,眼中似要爆出血花來。
老者昀慘簧嚎俗約旱囊灤洌縞下凍鮃壞郎釕畹牡渡耍乖諭飭餮飩械潰骸爸匾氖牽憧沉死戲蛞壞叮
少年頭都沒抬,似乎此事完全與他無關:“我為什麽要砍你?”
“我怎麽會知道!”老者火了,但他的火僅體現在情緒、還有誇張的語氣上,他並沒有要向這少年報復的意思,不是他不想報復,而是他報復不了。
在他喊了這一嗓子之後,他體內原本就四處亂撞的氣息,變得更加混亂起來,他看到有氣泡在皮膚下來起起伏伏,似有萬千條蟲子在身體裡蠕動。
老者再也支撐不住,撲哧一聲坐在砂礫之上。
二人形成了一種面對面對坐的陣勢。
少年抬起頭來,與老者對視了半晌:“我真的用刀砍了你?”
“難道活了一個甲子的老夫,要對你個小娃娃撒謊!”老者細小的布滿折皺的眼睛,突地睜圓了起來。
“若真是晚輩砍了你,那便對不住了。”少年說的輕描淡寫,轉頭四下望去:“隻是晚輩砍了你的刀呢?”
老者也不禁轉了頭,放眼找去:“是啊!刀呢?剛才明明你手裡握著兩把砍刀,為何便不見了?”
少年突然樂了,心想要麽遇到一個想訛詐的,要麽這老頭便是個瘋子。
不過自己這個樣子如果還有人想著要訛詐,那這個人絕對是個瘋子。
“瘋子!”少年心有所想,便脫口而出。
老者一聽不樂意了:“你說我是瘋子,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清河子是什麽人?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冷泉派你聽過沒,我可是冷泉派第三百六十八代――”突然撓了撓頭道:“不對,應該是三百六十五代弟子!總之,像老夫這般身份的,敢說我是瘋子的,只會有一個下場――”
少年鄙視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什麽下場?”
“死!”清河子不但加重了語氣,還配上了陰冷肅殺的表情。
“我已經說了啊――”少年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
一副惹事挑釁的樣子。 “――”清河子喉間哽了一下,道:“罷了,我清河子也算是道行高深的修道之士,何必與你這個瘋瘋dd的小東西計較。”
少年語氣忽然轉為平和:“前輩,不瞞您說,晚輩當下什麽都不記得了,懇請前輩將剛才所發生的事告知一二。”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清河子的倔脾氣上來了。
少年匍匐著爬到清河子跟前,倒頭便拜:“前輩仙風道風,一看便是一位大慈大悲之人,看著晚輩這個樣子,定然也是於心不忍吧。”一邊抹著鼻涕眼淚道:“如今晚輩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也知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為何流落此地,可否還有親人――,即便這般活著,又與死何異?”
清河子眼圈紅了,差點落下兩顆老淚,伸手拉了少年起來,道:“至於你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老夫倒還真的不知道。不過,你為什麽會在這兒,老夫倒是這天下最清楚的一個。”
少年癡癡地望著清河子,滿臉的單純與懇切之色。
“老夫正在此處練功的時候,你便從那天刀崖上手握雙刀衝了下來,老夫以為你是尋仇而來、或想向老夫挑戰,但出手輕拍了你一下,結果把你拍到了那塊石頭那兒――”
少年看了看清河子眼神瞟向的那塊石頭,離這兒足足有幾十丈不止,這也能算是輕拍了一下,怒火差點燃了起來,想想事已至此,還是多打探些因果重要,便咬咬牙忍了。
“前輩,依您之見,晚輩是從這天刀崖上下來的?”
清河子往上望了幾眼,非常肯定道:“必定是從這天刀崖上下來的,不會有錯!”
少年來到崖壁跟前,摸著光滑如冰的崖石,發愁道:“這天刀崖,如何才能上去?”
“這天刀崖傳說為一神魔的天刀一刀斬下,崖高千仞,不要說你,便是飛鳥也上不去!”清河子稍微理順了體內奔流的氣息,也隨著來到崖邊。
“想來晚輩應該是住在這天刀崖之上,隻是――,隻是――,這可如何是好?”少年說著說著,嘴一撇,又是要哭的樣子。
清河子又心軟了:“罷了,你與老夫也是孽緣,老夫便送你上去吧!”
“早就看出前輩功夫了得,竟連這天刀崖都上得去,若能將晚輩送上去,定讓家人多拿些銀兩答謝,隻是,前輩是準備帶著晚輩飛上去呢?還是攀爬上去?”少年興奮地在山崖前手舞足蹈地尋著適合的位置,一邊轉頭望向清河子。
清河子抬手指了指身後的山谷坡地,道:“繞過去。”話音未落,便轉身走了,少年連忙跟上。
二人出現在天刀崖上山坡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日的午後了,秋日豔陽高照,山風透著清涼,有樵夫喊著山歌從林中走來,肩上挑著一擔木柴,快步如飛地經過清河子與少年面前。
打眼看到了少年,驚道:“你怎麽還敢回來,前些日過來追殺你的黑衣人,昨日還來過這山林,你爹何大富也被人給抓了!”一面腳不停步地飛奔著遠去。
“老伯――”少年的喊聲中,樵夫人已離了百步之遙,似乎在躲避瘟神一般。
清河子前後左右環顧了一下,道:“看來,你的家應該就在附近,我們且到處找找。”
二人下了天刀崖的山坡,在坡下,果然看到了處茅屋柴院。
房前一處空地,簡易地用樹枝圍了個院子,院中搭著一座草棚,棚子裡橫著一個整木劈成的肉案,棚頂上還掛著幾塊肉,被風吹得有些乾縮了。
“看來你爹應該是個屠夫。”清河子盯著棚裡的肉。
少年繞過草棚,來到房舍前,推門進去,只見滿地狼籍。
腦中回閃出模糊的影像,但想看清楚的時候,卻又如煙一般散了。
“這兒是我的家,我爹叫何大富,那我是誰?我叫什麽?”少年不停的追憶,不停地自言自語。
清河子卻無暇顧及這些,樂呵呵地從棚架上取了肉,看到棚邊上有一口土鍋,旁邊還有米有油,便生了火,做起飯來。
“老夫終於理清楚了,你爹一定是被仇家尋仇,你呢,被人追殺,掉下了天刀崖,你爹呢,卻被仇家給抓了。”
少年抱著膝,坐在棚子的一邊,聽著清河子絮叨。
“你掉下懸崖的時候,摔壞了腦子,所以失憶了。忘了自己的身世,也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不過呢,身世也好、名字也好,其實根本不重要。老夫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還不是一樣過得好好的。”
少年抬頭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清河子。
“其實咱爺倆還真算是有緣,命運相似,世界這麽大,偏偏你從崖上掉下去,卻砸到老夫的身上。”
“你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少年問道。
“是啊,我五六歲的時候,被我師父泉真子從一個河溝裡撿了,就給我起了名叫清河,現在大家都叫我清河子。”
清河子被火煙嗆得咳了幾聲,接著道:“你的身世也好、名字也罷,等你記憶恢復了,自然也就知道了,至於你爹,不要說你根本不知道是什麽人抓的、抓去了哪兒,即便你知道,你也救不了他,還是從長計議吧。”
“可是――”
“可是你心有不甘,是吧?你現在首要的事情,是先活下來,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命數,你命該如此。”
少年沉默了,他現在一無從前的記憶,更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被什麽人抓到何處,又能如何呢。
清河子看著他道:“這兒,你是不能待下去了,老夫倒是可以給你找一處安身的地方。”
一邊把煮了半鍋的紅燒肉鏟了出來:“過來吃飯,吃完飯,咱們好有力氣上路。”
少年也覺得饑腸轆轆,與清河子一起三下五除二,把半鍋肉吃了個乾淨。
清河子站起身來,拍了拍鼓起的肚子,心滿意足道:“好了,老夫的元氣終於恢復了些。”
一手拉起少年的胳膊,道:“可以趕路了!”
少年隻覺得身子一輕,竟被清河子一步帶出了丈余,眼前草木如飛般閃過,耳邊風聲呼嘯。
清河子攜著少年,腳尖或點在山石,或借力藤蔓偏枝,在荒野之中,取了直線,如鳥展翅,直奔冷泉山而去。
三四個時辰,數百裡地,倏忽而過,落地的時候,面前一座山門,上書“冷泉派”三個大篆。
“師叔祖!”門前的兩個冷泉派弟子,對著幾乎突然出現的清河子躬著身行了大禮。
清河子沒搭理他們,竟帶著少年大步走了進去,眼前是望不到頭的長長的階梯,一路延伸到山頂。
到了山頂,便是連綿起伏的房舍,正中一處大院,大門敞開著,穿過二道門,一處大殿聳立在面前,飛簷翹角,氣宇非凡,為冷泉派的松聲殿。
“你回來了。”
一個聲音,似洪鍾激蕩,從高座緩緩傳來,透著一股威嚴與壓力。
“師兄近來可好?”
“此次回山,所為何事?”座上之人,並未回應清河子的客套,冷冷地問道。
清河子把少年拉到面前,道:“我給咱們冷泉派務色了一位資質不錯的弟子。”
座上一位老者移步走了下來,來到二人跟前,右手往少年肩上一搭,少年隻覺全身突地一震,一道真氣從肩頭直散下去,漫在全身五髒六腑、每個毛孔,又突地被吸了回去。
少年站著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師弟如何覺得他資質不錯?”
“這個――”清河子撓撓頭,笑道:“不瞞師兄說,我一位故友離世,留下這個孩子托付給我照看,隻是我過慣了閑雲野鶴的日子,也不便帶著他,所以就想請師兄把他收下來,給個住處、給口飯吃就行。”
“那就放到雜務處吧,正好那兒也缺人。”老者看了看少年,道。
清河子拉了一下少年:“還不快謝過掌門。”
少年很識趣地拱手行禮:“多謝掌門收留。 ”
老者轉向清河子:“你也該收收心了,留在山上教教弟子也是好的。”
“師兄,你再給我幾年時間,我一定回山,再也不出山門半步。”
“信你――”老者冷眼看著清河子,把話打住了。
“師兄,這孩子你一定幫我照看好了,別讓我對不起故人啊――”話還沒說完,少年隻覺一陣風裹攜而過,清河子已不見了蹤影。
“你叫什麽名字?”
“無名。”
“――”老者瞪了少年一眼,道:“出去吧!”
“你叫什麽名字?”少年來到雜務處,說明了掌門之意後,雜務處的管事弟子邱聞問道。
“無名。”
“你會做什麽?”
“殺豬、切肉。”
“――”邱聞愣了下,道:“那就去夥房吧。”
少年領了腰牌,安置了房間,便去夥房做了廚工。
第二日中午吃飯的時候,飯堂裡面幾百弟子都炸開鍋了。
“今天這肉怎麽都這麽大塊?”
“是啊,這怎麽吃啊?”
“聽說新來了一個夥房,叫無名,以前是殺豬賣肉的。”
邱聞把菜盆裡的肉夾了塊起來,掂量了一下,竟有小半斤重,怒道:“叫無名過來!”
一個弟子忙去找了少年過來。
“這是你切的肉?”邱聞把大肉塊夾到他面前。
“是啊,邱師兄,有什麽不妥嗎?”
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邱聞把肉扔進菜盆:“你不適合夥房,去負責書香院的衛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