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皇上想要將緬甸納為本土,如雲南之例,臣這一時之間的確沒有什麽好法子,但若只是打贏這場仗,並讓緬甸無力犯邊,臣這三策想必應該有些作用。”
“好!”朱翊鈞點頭道:“不過我足疾未愈,站著說話不舒服,咱們坐著慢慢說。”他的“足疾”本身不是單純的腳有毛病,之前高務實已經大致猜到可能是痛風病這種“古代富貴病”在作怪,給他提過幾點注意事項,但現在看來,朱翊鈞可能並沒有堅持下來。
不過高務實自己也是個醫盲,他印象中痛風只是發病起來感受上痛苦,似乎並不致死,現在也就懶得糾纏這些細枝末節,當下聽了朱翊鈞的話,坐下來慢慢說。
君前賜座是大禮,但那是對旁人來說的,高務實在朱翊鈞身邊坐了十多年,對此毫無戰戰兢兢的意思。他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甚至還敢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後才緩緩開口。
“這第一策,就是少動漢軍,多調土兵,尤其是盡量調動外附各宣慰司的土兵協同作戰。皇上,這就如同此前臣在安南之戰和漠南之戰中的做法,所調漢軍只要精銳,盡量不要動用那些衛所兵,我們的思路是在質而不在量。”
朱翊鈞若有所思地問道:“這是節省軍餉,我可以理解。但我有一個擔心——你在安南之戰中所調的岑黃兩家土司狼兵,以及在漠南之戰中所調用的土默特鐵騎,他們都有不得不聽命於你的原因,只能跟著你的大纛前進。
而這次雲南的情況似乎更複雜一些,緬甸和幾個外附的宣慰司幾百年來的恩怨情仇根本說不清楚,而這一次緬甸基本上沒有對他們直接下手,主要是衝著我們大明而來的。在這種情況下,調用他們的土兵,甚至如你所言還要盡量調動他們的主力,這……成功的可能性有幾成?”
高務實道:“如果按照以前的做法,則成功的可能性或許不到一半,不過這並不是沒有辦法可想的。”
以前的做法,那就是大明並不怎麽把這些土司、宣慰司放在眼裡,調用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呼來喝去的性質,然後打贏了也沒什麽值得一提的賞賜,土司、宣慰們的積極性顯然不會有多高。
朱翊鈞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許以重賞?可如果這樣的話,這‘重賞’的財物又從何而來?”
高務實直接搖頭,道:“不需要什麽財物,只要皇上下詔告訴他們,這一次打敗緬甸之後,過去緬甸侵佔他們的土地,皇上會全部賜還給他們。甚至還可以包括他們原先和緬甸有爭議的部分土地,也都按照他們有理這個原則,從緬甸身上割下來賞給他們。”
朱翊鈞問道:“可據我所知,這幾個宣慰司之間本身也有土地糾紛,如果再把緬甸侵佔的部分和與他們有糾紛的部分還回去,只怕其中的矛盾會變得更大了,到時候……”
高務實一點沒有跟皇帝說話的意思,就如同在和同學討論一般,微笑著打斷道:“那不好嗎?”
朱翊鈞聽得一愣,然後微微變了臉色,再接著偏又哈哈笑了起來,指著高務實道:“務實啊務實,你可真是走一步看三步,利用他們也就算了,還要順勢再來個二桃殺三士?真有你的啊……不過,哈哈,這主意我喜歡。”
既然朱翊鈞已經懂了,高務實也就不做解釋,反而微笑著繼續道:“各宣慰司方面可以用這個辦法搞定,但雲南內屬土司方面卻不能這麽辦。怎樣調動這批內屬土司,並且讓他們如同昔日岑黃兩家狼兵在臣麾下時那般盡心賣力,咱們也要有所措置才行。”
朱翊鈞點頭道:“不錯,不錯,這些內屬土司的調用,歷來麻煩最大。雲南土司還不比廣西那樣單純,聽說這些雲南土司最怕的不是朝廷,而是黔國公,嗯……沐昌祚現在去了洱海,恐怕這些內屬土司大半會往洱海去。”
朱翊鈞提到雲南土司畏朝廷不如畏黔國公時,似乎略有些嘲諷,但提到沐昌祚的時候偏偏又語氣如常,讓高務實對他的心思有些想要探究探究的意思。
不過眼下不是探究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高務實隻當不知,接過話頭道:“這倒無妨,他守住洱海就夠了,至於滇西土司,願意跟他去守洱海也是好事。”
朱翊鈞有些疑惑:“這又為何?雲南土司的土兵雖然比廣西狼兵要差一些,但他們本土作戰,熟悉地理,我覺得跟隨大軍主力出動似乎更好?”
“這事兒可以分開來看。”高務實解釋道:“從大軍出征,看起來是挺好,但我漢兵大軍主力必是劉綎、鄧子龍二人領兵,他們兩個都是江西人,可未見得能將雲南土兵指揮得如臂使指。那些土司老爺所以服黔國公,是因為沐氏永鎮雲南之積威,劉、鄧二人不過流官武將罷了,土司們可未必能服他們。
再有就是,有黔國公親自坐鎮洱海,滇西局面就穩住了,一來可以防備緬甸,二來也讓滇西土司不敢生出異心、輕舉妄動。況且緬甸也知道黔國公威名,一旦發現黔國公去了洱海,緬甸就少不得要把兵力往滇西方向傾斜,這對於劉綎、鄧子龍二人從滇東方向出兵南下反擊,也是頗有助益之事。”
朱翊鈞從禦案上拿過一張地圖看了看,點頭道:“有理,有理。不過這樣一來,劉綎和鄧子龍二人的兵力會不會太少了些?我記得劉綎的隨任家丁只有差不多三千人,而鄧子龍好像比劉綎更少。”
高務實道:“這也是臣之前最擔心的一件事,他二人就算合兵一處,也不過五千之眾,況且從滇東的地形來看,南下恐怕還要分開走才行,這會讓他們的兵力過於薄弱,就算全員都是隨任家丁,也經不起任何一次失敗。”
“那怎麽辦?”朱翊鈞皺眉道:“要不衛所兵還是精中選精抽調一些?嗯,滇東土司肯定也不會全都跟著沐昌祚去滇西,也可以抽調一些?”
高務實點頭道:“這是可以的,另外咱們不必限於在隻調動雲南土司,根據祖製,黔國公在臨戰之時是可以抽調川貴兩地兵馬的。當然,這次不能讓他調動漢兵,不過土司兵馬可以,臣建議……不妨把貴州土兵抽調個三五千左右,放在劉綎、鄧子龍麾下聽用。”
朱翊鈞詫異道:“為何是貴州?劉綎隨他父親劉顯在四川多年,調四川土司不是更方便他指揮?”
高務實心裡翻了個白眼,暗道:調貴州土兵自然是為了提前削弱某個姓楊的大土司,而四川雖然也有些土司,但都比較老實,甚至有些還特別忠勇,譬如後來石砫宣慰司世襲宣慰使馬千乘與夫人秦良玉就是其中的典型。既然如此,就不要亂動四川,畢竟秦良玉算起來今年才只有九歲左右,可別害得她將來嫁不成馬千乘,那就有些遺憾了。
不過這話肯定沒法直說,高務實便只是道:“其一,劉顯不止做過四川總兵,也做過貴州總兵,而且還在萬歷元年平定了百年難滅的都掌蠻之亂——哦對了,劉綎的初戰就是發生在打都掌蠻的時候。他曾連破險要,先登九絲城,接連陣斬賊酋阿二、阿三,生擒賊首阿大,更難得的是,那時候他才十四歲。”
朱翊鈞訝然道:“原來這劉綎還是個少年英雄……誒,對了,我記得你和他頗為熟識,當初京華商社建立之前,那批人還在做響馬,就是因為惹到你們,才被你和劉家父子聯手擊敗,繼而招安的?”
這件事高務實不欲多談,只是點了點頭:“確有此事。”
朱翊鈞略微好奇地道:“後來劉綎還拿了武進士榜首(其實就是武狀元,只是明代武舉地位不高,不準使用狀元一詞),你既然和他一起打過響馬,那你看他本事如何?”
高務實思索著道:“劉綎麽……算是百年難遇的悍將。”
朱翊鈞果然來了興趣,又問:“若他在你麾下,你會如何使用?”
高務實笑了笑,道:“摧鋒破陣,必為首選。”
這個評價一出,朱翊鈞就明白了,劉綎在高務實心目中大概是刀尖矛首的性質,否則為何高務實不說別的,隻說“摧鋒破陣”呢?
朱翊鈞心道:難怪務實堅持此戰漢兵主力要質不要量,看來就應該是打算發揮劉綎的特質,讓他去摧鋒破陣了。
想到此處,朱翊鈞便道:“既然劉家父子在川貴都呆過,調貴州土兵倒也一樣,那就按你說的,從水西等地選調五千土兵好了。”然後頓了一頓:“還有兩策呢?”
高務實道:“與緬甸之戰,我朝廷應當著眼全局,不能隻局限於雲南本土,實際上緬甸莽賊的敵人多得很,咱們完全可以都調動起來,使其為我大明效力。”
朱翊鈞顯然對這個方面不是很了解,聞言不解道:“莽賊還有哪些敵人?”
高務實於是把緬甸局勢給朱翊鈞稍加分析(注:“按廣西”卷的最後部分曾有過敘述,忘記了的朋友可以回頭看看,這裡就不說了),然後道:“所以現在的局面是,莽賊看似勢大,動不動就是所謂二十萬大軍,其實他後院隨時可能著火,只要朝廷對他的這些敵人表示支持,甚至最好是皇上下詔,給他們一些名義,這些人肯定都得跳出來。
尤其是老撾的刀氏姐弟、暹羅的‘黑王子’等人,肯定是坐不住的。另外,安南方面跟這件事也有些關系……”
朱翊鈞先前聽得連連點頭,但到了最後這一句,卻不禁有些愕然:“安南?安南和緬甸不接壤吧?怎麽,安南和緬甸也有仇?”
高務實搖頭道:“安南和緬甸本身並無仇怨,不過南疆就只有那麽大,安南一直以小中華自居,豈能容忍莽賊大殺四方,連暹羅都被他吞並?所以臣在回京之前,安南就有一大批人跑來請願,想讓朝廷打壓緬甸氣焰……”
朱翊鈞眨了眨眼,忽然笑道:“只怕不止是打壓氣焰這麽簡單吧?”
高務實也笑了起來,道:“當然不止,他們的意思是協助暹羅復國,然後自己也把柬埔寨收歸囊中,如此便與暹羅接壤,可以隨時支持暹羅和老撾抵抗緬甸。”
朱翊鈞翻了翻南疆堪輿圖,忽然撇撇嘴道:“安南人的算盤打得倒是不錯,柬埔寨這地方比安南本土也小不了多少,他們竟然打算一口吞了……這還不算,吞了柬埔寨之後,在前方抵抗緬甸的乃是暹羅、老撾,而他們自己倒是藏在後頭。
與此同時,暹羅、老撾既然復國,與緬甸的關系自然是不共戴天,於是便不得不依賴於安南的支持,這樣一來,安南在南疆的地位,大概就真的算得上是‘小中華’了。”
朱翊鈞能看穿這一點,高務實並不意外,畢竟自己當了朱翊鈞那麽多年的伴讀、觀政,怎麽也要教他些東西。
不過高務實不怕朱翊鈞能看穿這些。
果然,朱翊鈞剛剛說完這些,話鋒一轉便又問道:“安南現在實力如何?有沒有能力支持暹羅、老撾復國?”
高務實道:“單獨讓他們支持暹羅和老撾復國,那是不可能的,安南如今的國勢肯定不如緬甸,但既然眼下緬軍主力陷在雲南,這件事就大有可為了。”
朱翊鈞問道:“你估計安南能出兵多少?”
“大概兩三萬左右,最多不超過三萬。”高務實道:“安南的兵力,本來還算富余,只是皇上也知道安南的局面……兩三萬估計就是上限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又問道:“這兩三萬人能確保暹羅、老撾復國,並且引得緬甸回軍嗎?”
這個問題就有點難度了,高務實畢竟不是神仙,不能洞悉那位白象王的想法,隻好道:“幫暹羅、老撾復國應該問題不大,因為這兩地都是被緬甸強行征服的,口服心不服,有大量反對緬甸統治之人。
納黎萱(黑王子)與刀氏姐弟只要登高一呼,估計就是群起響應的局面,各地傳檄而定並非天荒夜談,再加上有兩三萬安南援軍支持,復國一事臣以為可成。
不過莽賊是否會因此回軍則不好說,或許他聽說後院失火,立刻就會回師平叛;或許他自負過甚,想要先和我大明較個高下,非要先打完雲南之戰再回師平叛;又或許他仗著兵多將廣,抽調部分兵馬回師平叛……這些都是有可能的。”
朱翊鈞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道:“可有什麽辦法能讓莽賊早些回師麽?”
畢竟是大明的皇帝,在朱翊鈞看來,安南、暹羅、老撾什麽的,損失大點就損失大點,甚至失敗了也沒關系,為大明而死,死得其所嘛。
而高務實仿佛一點也不反對朱翊鈞的這種心態,聞言便直接回答道:“辦法麽,當然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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