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間,照例只有三人上桌:高拱、高夫人張氏和高務實,高拱的兩位如夫人曹氏和薛氏按禮法於偏廳別席而食。
高拱的夫人張氏與高務實的母親張氏並非蒲州張氏同族,高拱的這位正室夫人出身新鄭的臨縣中牟縣,中牟張氏在當地亦是官宦人家,累世大族——高夫人張氏的十一世祖為元代禮部尚書張圭。近些年來也還不錯,曾祖為屯留令,祖父張嵩積善行孝,以孝著稱河南,其父也曾為周府審理,甚至其晚輩之中也有佼佼者:高夫人的親侄兒張孟男便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初任廣平府推官,現任刑部員外郎。
高夫人在高務實的眼中,屬於很傳統、很典型的明代官宦人家出身的貴婦人,平時萬事以夫君的意思為準,溫和端淑,持禮待人,可惜不知為何,畢生無子。可能正是因為自己無子的緣故,她對高務實這個侄兒的態度不錯,不過就高務實觀察,她對高拱的其他侄兒侄女們也都不錯,但不管怎麽說,高務實覺得她是個好人。
高拱的兩位側室曹氏和薛氏,高務實其實也並不太熟,只知道曹氏原本生了三個女兒,可惜三個女兒都在十四五歲夭折,而薛氏本來生有一子高萊,卻也在十三歲時夭折——說起來,高拱一家人確實有點慘。
高家門風嚴謹,食不言寢不語屬於基本要求,這頓飯當然也不例外,就是安安靜靜吃完,無甚可表。最先吃完的是高夫人,但她吃完之後也就是安安靜靜等著高拱,當然這也是規矩。高拱其實吃飯比較快,但因為照顧高務實,最近總是刻意吃得很慢——因為按禮製,如果高拱這個一家之主放了筷子,桌上其他人都是不能再繼續吃的,而高務實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而且畢竟身體還是個小孩子,吃飯這種事就是想快也快不到哪去,高拱這人別看性子剛直,卻並不代表事情看不明白,因此刻意細嚼慢咽等高務實吃飽。
待高務實吃完,高拱才慢條斯理地最後喝了口清湯,放下筷子,接過丫鬟遞過來的白帕擦了擦嘴,朝高夫人點了點頭道:“夫人若要散步便先去吧,為夫有些事要和務實說說。”
高夫人最近這段時間已經習慣夫君飯後考校高務實的功課亦或者閑談等習慣,聞言也不意外,點點頭,站起身來。
高務實連忙起身,微微鞠躬:“伯母慢走。”
高夫人溫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禮。”施施然帶著貼身丫鬟去了。
高務實等高夫人出門,抬頭看了高拱一眼,見他低著頭,眉頭一直皺著,不禁問道:“三伯,可是朝中有事不順?”
高拱剛才竟似在沉思,聞言才抬頭看了高務實一眼,露出笑容:“朝中的事情反正一直也談不上多麽順遂,趙貞吉更是一直看不慣我,甭管我說什麽,他反正都要反對,我早就習慣了……怎麽,對於趙大洲這種茅坑裡的石頭,你有什麽‘高見’麽?”
高務實見他調侃自己,無奈一笑:“三伯如果都覺得難辦,侄兒才讀了幾本書,才疏學淺的,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好法子。”
“你這小鬼頭,什麽時候這麽謙虛起來了?”高拱曬然一笑,站起身來做了個手勢:“別提他了,走吧,去我書房。”
四周高府的仆人丫鬟聽得面面相窺,想當初少爺(指已經夭折的高萊)直到過世,都沒被準進過老爺的書房,他那時候可是已經十二三歲了。府中的仆人能準許進入老爺書房打掃的,也只有區區三四人而已,可見這位六老爺家的大少爺在老爺心目中的地位那真不是一般的高!
高務實並不知道這個情況,
也沒覺得進個書房就怎麽了……此前他在新鄭老家的時候,高拱的書房他哪天不進啊? 當然,他也知道高拱的書房規矩不小,主要是因為高拱是個筆耕不輟的人,常年有許多文稿在書房裡放著,那些文稿有些是他政治理念的闡述,有些經濟思想的表達,有些是治國理政的記載,有些是學問研究的思考,後世曾總輯為《高文襄公文集》……高拱對於這些文稿並不是每日整理,而是想到了就寫下,寫下了先隨意放在那兒,隔一段時間拿出來再看看,看完之後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就再修改修改,確認無誤的才會整理起來在專門的位置放好。因此,他的書房不允許人隨意亂動。
進了書房之後,高拱讓高務實先坐下,自己卻在書案上的幾疊文稿中挑挑選選,似乎在找什麽東西。高務實在高拱面前很是放得開,讓他坐下他就坐了,甚至端起內府管事親自送來的大紅袍輕輕吹著——他小孩子怕燙,哪怕是冬天喝茶也比較喜歡喝涼一點的。
高拱總算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也是一張書稿,並且明顯是一張草稿,他看了看,走過來遞給高務實,道:“你且看看。”微微一頓,又補充道:“你正讀《大學》,看看這篇手稿,然後說你有什麽想法。”
高務實放下茶杯,起身接過文稿,等高拱自己坐下之後,才坐下拿著文稿看了起來。
“問:《大學》何以言生財?曰:此正聖賢有用之學!《洪范》八政,首言食貨;《禹漢》三事,終於厚生。理財,王政之要務也!後世迂腐好名者流,不識義利、不辨公私,徒以不言利為高,乃至使人不可以為國。殊不知聚人曰財、理財曰義。又曰義者利之和,則義固未嘗不利也……義利之分,惟在公利之判,苟出乎義,則利皆義也;苟出乎利,則義亦利也。而徒以不言利為高,使人不可以為國,是亦以名為利者爾,而豈所謂義哉。”
高務實讀罷,揚眉讚道:“三伯高見!理財一務,絕非什麽銅臭腤臢之事,猶記得此前侄兒讀《大學衍義補》時,曾見丘文莊公言:易曰:何以聚人?曰財。財出於地而用於人。人之所以為人,資財以生,不可一日無焉者也。所謂財者,谷與貨而已。谷所以資民食,貨所以資民用,有食有用,則民有以為生養之具,而聚居托處以相安矣!”他稍稍一頓,繼續道:“不過丘文莊公雖然將財貨論得清楚,但若說將理財之論拔高到義利之辯而振聾發聵者,三伯恐還是第一人!”
高拱仔細聽他說完,這才微笑道:“看來你的《大學衍義補》倒的確不是白讀的,不過,你說我是將理財拔高到義利之辯的第一人,我卻不敢克當……這《大學衍義補》你大概還沒讀完吧?”
高務實微微一怔,郝然道:“邱公大作,煌煌百萬余言,且須得耐心細品,侄兒愚鈍,的確尚未讀完。”
“嗯,你說得也是, 以你的年歲,平日又還有其他功課,尚未讀完也是尋常。”高拱點了點頭,道:“其實我這一論,也是繼丘文莊公之言而闡,邱公《大學衍義補》第一百六十卷裡曾說:人君為治,莫要於製國用,而國之所以為用者,財也。財生於天,產於地,成於人。所以製其用者,君也。君製其用雖以為國,實以為民,是故君不足則取之民,民不足則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為用,時斂散、通有無,蓋以一人而製其用,非專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為天守財也,為民聚財也,凡有所用度非為天、非為民決不敢輕有所費,其有所費也必以為百神之享,必以為萬民之安,不敢毫厘以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並用之,君特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認以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艱,積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無余,日消月耗,一旦馴致於府庫空虛、國計匱乏,求之於官官無儲峙,求之於民民無蓋藏,於是之時,凡百謀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為安,國家何所資以為治哉?”
他說到此處,露出微笑,看著高務實:“你看,丘文莊公雖明勸君上節儉以愛民,其實卻已經暗表了心中所想:君節儉為民,義也。”
高務實也笑了起來:“說到底,都是從‘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處而來。”
高拱哈哈大笑,坐在太師椅上輕輕往後一靠:“所以說學問一通百通。你看,民為貴,則為民理財是為大義,然民所必具者何也?財與貨。是故,為天下善為理財,便是天下之大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