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轎——”
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著印有“張府”二字青衫的轎夫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呢大轎停在張大學士府的轎廳裡。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恭候一旁,待轎子一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簾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面容清臒,美髯至胸的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隨意掃視了一眼,周圍家丁下人俱都恭恭敬敬,無人發出半點多余的聲音。
這是張居正府上的常情:只要他一回來,偌大一個張大學士府,就會變得鴉雀無聲。畢竟,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裡,張居正的不苟言笑都是出了名的,有時一連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因此但凡張家的人,上至其子、下至雜役,都甚畏他。
張居正的大學士府位於宣武門東北的大時雍坊。從皇城承天門出來右轉,走到龍驤衛衙門對面便到。不好說離皇城只有一箭之遙,但也的確不遠,說起來他這府邸與張四維的府邸隻斜隔著一條街,顯然也是京師之中極好的位置。
這麽好的宅邸,當然有些來歷: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之時,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晉升為吏部左侍郎並兼武英殿大學士。數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清貴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當朝閣老,地位提升相當於坐火箭,因此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太過寒酸了。於是張居正就托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
這裡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本是蘇州人,好治園子,愣是把這府邸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風格,只是因為地處北京,缺了點水色,稍顯遺憾。這座大院佔地約略有十畝之多,照例分為前後兩院,後院為眷屬住所,前院為宴飲會友之地。隔開前後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台樓閣,一應俱全,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師之中,實在不失為居家勝景。
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於是雙方一拍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幸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新晉的閣老重臣,於是只要了張居正兩萬兩銀子。
這座院子,按當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轉眼就能賣掉的。如此賤賣,張居正當時頗有些擔心惹來閑言碎語,因此執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鐵了心要做這個人情,於是半推半就之下,這樁交易就成了。張居正買下院子後,又根據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已經過了兩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令已近清明,如果是在江南,應該已是一派柳條嫩綠、菜花初黃的景象。可是北京這些年越發冷了,今日這樹枝兒才剛剛破綠,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隻稍稍篩下一點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裡彌漫一股幽幽的暗香。
但因為高拱起複之後,京師局面大變,內閣之中的麻煩事也是越發多了,因此張居正此刻沒有絲毫心情觀賞這份景致。他沉著臉,低頭穿過庭道,徑直走到後院,在丫鬟的服侍下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常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便在後院客廳裡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
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這四位外,還有五歲的允修、三歲的靜修兩個。稍稍問了幾個兒子的學習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
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裡用茶,品茶時,他照例讓書僮把管家遊七喊來。
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了書房。 來人的身材也與張居正類似的清瘦,不過面容迥異,淡眉小眼,長臉如馬,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朱砂痣,痣上還有一根頗粗的黑毛。他身穿一件淺藍底子的黑邊深衣,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裡的布鞋,頭上戴著四方平定巾,不像尋常管家派頭,倒似一副文士打扮,只是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有類商賈。此人就是遊七。
遊七與張居正是同鄉,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三年後再度回京複官,就把遊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一晃已經過了十四年。遊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房親戚,應該喊張居正表哥,但遊七謹守主仆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居,每見張居正,隻喊老爺。
這遊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參加鄉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後,便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張居正不但看中遊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警。讓他管家,他把家中一應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遊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遊七坐下。遊七便搬了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
或許是看到遊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這些天朝中事忙,家裡的事我極少過問,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遊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倒是老爺您,可要多多注意身子。”
張居正略微抬了抬頭,問道:“怎麽了?”
遊七小心翼翼地道:“小的感覺,這兩個月來,老爺消瘦了一些。”
“或許是吧。”張居正歎了口氣,問道:“這段時間,家裡有什麽大事嗎?”
“老太爺來信,說要在清明節前往宜都祭奠祖墳,並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事忙,小的便請示了夫人,托人給老太爺帶去兩百兩銀子。”
張居正聽說“清明”二字,哦了一聲,一股思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閑居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裡之遙,關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藥,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想到這一層,不覺心下怏怏,說道:“祭祖這樣的大事,兩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
遊七遲疑了一下,低著頭答道:“以老爺這樣的身分,這點銀兩捎回家,確實是少了一些,只是……”
“只是什麽?”
遊七的頭更低了:“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