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這次隨朱翊鈞出了趟皇差,前前後後包括在天壽山的耽擱,滿打滿算不到五天,結果回到京城居然還有封賞。不過不是什麽正經的官職升遷,只是提了下文散階,從承務郎升了儒林郎——沒什麽大用,這倆都是從六品。如果用後世的說法來強行類比的話,儒林郎大致相當於資深承務郎。
對於高務實來說,一個月加兩石祿米、幾尺布帛,那真是毛毛雨都算不上。
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特別的了,他又一頭扎進故紙堆中,和蕭良有、王庭撰以及一乾翰林院修撰、編修、檢討開始整理文牘、纂修會典。
這次去天壽山的途中,朱翊鈞對纂修會典一事和高務實交過底,他暗示高務實,這次纂修可以壓縮一下時間,因為將來估計還得再修一次的,所以高務實“漏一點不要緊,只要錯誤之處少些”。
高務實這才知道朱翊鈞這次把纂修會典的事情舊事重提,根本就是在給自己找功勞。
不過想想也是,高拱新政以來,國朝制度確實有不少修改的地方,而現在改革還在進行之中,郭樸雖然持重求穩,但仍然會有一些制度調整,所以其實現在纂修會典很有可能過幾年就過時了,到時候的確還得再修。
不過高務實也不是一點麻煩沒有,主要的麻煩在於人手實在有些不夠用。
之前高拱提出修典的時候,調集了大量資深翰林,結果修了幾年只出了個初稿,高拱自己竟然意外去世了,後來郭樸的主要精力被牽扯到穩定高拱離世之後的大局,修典這事兒就慢了下來。
然後高務實入職翰林院,朱翊鈞想方設法要給他塞點功勞,就把修典這事給提了出來,翰林院隻好強行交稿,郭樸等人知道皇帝的心思,直接把稿子給翰林院給打了回來,說不合格,要求重新來過。
這肯定是很打擊人的事,結果一些資深翰林都不樂意乾——其實修典這件事,翰林院本身就一直有個問題沒有解決,那就是修典成功,大家都是官升一級。
那這就導致了一個隱性問題,既然修成之後大家都是升一級了事,我修一百卷是升一級,你隻修一卷也是升一級,我憑什麽多乾?
大家都是學霸出身,能有幾個真正的書呆子?於是大家都磨磨蹭蹭,能少乾堅決少乾,兩個和尚挑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幾年下來,愣是沒編完。
這批人也是煩了,覺得編幾年還沒輪到官升一級,那還不如去幹點別的,甚至哪怕熬資歷也比乾這個強。所以能有門道的找門道,能使錢的就使錢,要麽想方設法去當日講官,要麽找路子去內閣入直,再不濟也要混入內書堂去教宦官們讀書,總之都比留在翰林院修典強。
如此一來,高務實手裡能使的人就越少了,隆慶年間的進士那是一個也沒剩下,全是萬曆二年、萬曆五年這兩科金榜的翰林官,再就是他們庚辰科三鼎甲。
高務實他們三個就不說了,萬曆前兩科的翰林官也談不上有多少“工作經驗”,他們大多是剛剛庶吉士散館,好幾個都是以纂修大明會典為頭一個差事。
所以現在相當於是一堆的新手菜鳥們,在主持國家制度編纂,衝勁倒是有了,錯漏什麽的只怕在所難免。
眾翰林都開始賣力乾活,而高務實為總修纂,自是按照重修凡例逐條對修纂官分配。稍後太仆寺,光祿寺,工部等部的催纂官前來,送上各衙門新造的行事見例,以及造表文冊。
大明會典是以官統事,以官署為綱目,分門記載,所以每個衙門都要有催纂官,來配合翰林院重修大明會典。
而高務實為了能名正言順地拿到這次功勞,也不能不給自己加擔子,不僅負責匯總審編,還自己給自己分配了最麻煩的典章變化這一塊。而其他同僚分配到事,都是比照過去的條例去各本典籍裡查,依照典籍比對後,進行重修增補,並注引出來歷出處。
在眾人中,高務實有這些史籍、典章、律例一些底子,故而查起條例來還算得上快。但畢竟他主要是在此前做伴讀和觀政的時候累積的經驗,所以在隆慶和萬曆這十多年時間的制度上,他有著優勢,可是如果再往前推,就弱了許多。
弱就要加強,歷代典章他不擅長,就隻好補課了。於是他就列了一個目錄,讓劉合去將諸司職掌、皇明祖訓、大明律、大明令、大明集禮、洪武禮製、禮儀定式、稽古定製等書借來,打算全部仔細研讀。
然後這些書就猶如小山一般堆滿了高務實的案頭。
一旁的一位檢討看了這一幕,對高務實笑著道:“高修撰,典章之事最是繁瑣啊,你恐怕要能者多勞了。”
高務實笑著道:“能者談不上,我多費些功夫就是。”話是這麽說,但他也知道,按照朱翊鈞的要求,他得加快進度,加班加點是肯定的了,估計還要以院為家,這幾個月甭想輕鬆了。
於是高務實捧起桌上的書讀了起來。高務實看書不快,無法一目十行,別的翰林都是讀書達人,對他們而言,速讀完一本書如吃飯喝水一般容易。
然而高務實也有他的優勢,他的優勢就是讀書效果好,他估摸可能是穿越帶來的影響,讀書的記憶裡相當可觀,或許談不上過目不忘,但也差不得太多了。
翰林院的檢討廳內,陽光正好灑落在窗邊,窗外微風習習。廳內書卷翻動聲此起彼伏,翰林們都是埋頭伏案,不是在桌案前奮筆疾書,就是在從書頁裡一行一行地搜索著。
京師今日的天氣很好,這年頭的大氣也沒有什麽汙染,蔚藍的天空澄清如洗,雲捲雲舒之下,抬頭仰望,總讓人生出些許慵懶來。
若是沒有午睡習慣的人,這會是一個很好的讀書天。
翰林院裡的經史典籍、部院卷宗,又豈是尋常人可以看的到,而在此處,卻是到處擺放。對於高務實而言,這些東西很多都是以前他沒有讀過的,從這些史書典籍裡,可以見到前人的治國之道,前人的典章禮法,一字一句,都是斑斑心血。
高務實雖然是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但他對於讀書倒是很喜歡的,讀史更是他多年的愛好,這些典章雖然在旁人看來頗為枯燥,但對他而言,卻覺得頗有意思。讀了一日書,高務實桌前堆了如小山般的書,也不過稍稍薄了一些而已。
不過,他卻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那便是讀這些典章,對於他理解大明朝制度發展的脈絡很有幫助,而這些東西,很可能對他將來繼承三伯高拱的遺志、持續推進改革有幫助。
高務實來了興緻,打算挑燈夜戰了,於是打發了劉合去門房同自己帶來的家丁說一聲,自己今天不回去了,就在翰林院過夜。
劉合答允了,不僅去告訴了高家家丁,還給高務實買了一些糕餅點心,並且沏了壺茶,方才回家。不過高務實並不喜歡吃點心,他寧可晚上吃碗面頂著。這事下次得告訴劉合。
除了高務實,其余修纂官也大多沒有乾完差事,不得不留下來挑燈夜戰。夜裡的翰林院內堂講讀廳都已鎖門,唯獨檢討廳這邊燈火點點。
刁鬥聲一下下的傳來,檢討廳裡一乾翰林們埋頭抄書,一開始尚且安靜,到了夜深之時,開始有蚊蟲搗亂了,嗡嗡嗡地擾得人不能安寧,再加上面對堆滿了屋子的卷宗,眾人開始忍不住抱怨起來。
“要我說,這抄錄典籍,注明出處,隨便找些個貼書吏就可以辦了,何必非要用我等?”
“說得是啊,我等寒窗苦讀二十幾載,本以為中了翰林一朝風光,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來此抄書。”
“是啊,我家中父母高堂以為我進了翰林院,便是侍直禦前,隨時面君,清貴無雙,卻哪裡想到,我等翰林不過是些抄書匠罷了,清倒是清成清湯寡水,可哪有什麽貴?”
“且先熬著吧,也就是一兩年便熬出頭了,當初幾十載寒窗不也是這麽熬過來的麽?無非是再多熬一熬。”
“兄台說得輕巧,這重修會典之事,我看非三五載之力不能完工。這麽熬下去,只怕真是小媳婦都能熬成婆了。”
高務實本要阻止這幾人抱怨,不過他雖為總修撰,但資歷的確太淺,實在不好多說什麽,也只能輕輕咳嗽了幾聲,但那幾名檢討顯然不是高官顯要之家出身,不知道當年小閣老的威風,竟然沒將高務實放在眼底。
高務實聽著這幾人的閑言碎語,不由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真的沒有定力,沒有定力哪能中得進士?他們其實只是之前抱的希望太大,所以進了翰林院之後失望也就越大,這事兒沒法勸,只能看他們自己什麽時候把心態調整回來。
高務實就著茶水將糕點勉強吃完,然後脫下官袍常服,換上起居時穿的燕服,從案上的書山裡抽了一本書, 繼續看了起來。
這一看直接看到天亮,公案上小山般的書才矮了一小半。他抬頭看了一眼,大夥兒已經全都趴在公案上睡著了,他也忍不住困意上湧,合著眼趴在公案上打算多少睡一會兒。
睡了一個時辰多,雲板響起,竟已是到了上衙的點,高務實強打精神從公案上起身,去用冷水擦了把臉,又讓劉合泡了壺參茶——這是他從自己府裡帶來的上好遼東野參,效果據說極佳,正好適合這加班加點熬夜的日子。
不過這樣的日子過了幾日之後,掌院事的陳思育卻有些著急了,因為其他人都是邊看便寫,惟獨高務實整天只是在看,卻愣是沒見他動過一下筆。
這天他實在忍不住將高務實叫去,問他何以現在還未曾動筆。
高務實誠懇地道:“不是下官不肯動筆,只是下官更習慣先打好根基,形成整體思路再動筆,便如寫文章一般,倘若四書不熟,本經不通,朱注更是未曾看過,那還怎麽寫呢?請掌院學士寬心以待,過幾日下官自會趕上進度。”
陳思育不比那些沒什麽見識的檢討們,他可不想在這種事情上得罪高務實,於是收起急切,笑道:“既然高修撰胸有成竹,那本院也就放心了。高修撰,本院也知修典之不容易,但如今皇上和閣老們催得急,本院也是別無他法,只能請諸位更加盡心儘力了。”
高務實微笑頷首,道:“掌院學士安心,此事不會拖得太久。”
陳思育心中詫異,但也不好表露出來,只是含含糊糊應了,便送高務實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