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陣中,麻貴冷冷地看著從西城而出的日軍,並未第一時間下達軍令。他身邊的戚金問道:“麻提督,加藤清正上鉤了,我們是不是……”
麻貴微微搖頭,道:“不忙, 你的炮兵繼續保持對漢陽的轟擊,不過要把開炮間隔再拉大一些,不要讓人看出了破綻。至於加藤清正,他之所以這般猖狂,是因為他還沒有真正碰到過刺刀排槍陣,只是和遼東軍小打了兩場, 這才不知天高地厚。
哼, 李家軍長於騎兵突襲與輪番強壓,可謂是善攻而不善守,偏巧碧蹄館之時李仰城兵力嚴重不足,所以被迫打成了防守戰,十成戰力發揮不到一半。
不過,那次大戰卻給了倭寇一個錯覺,以為我大明天兵獨善騎兵而不善步,真是笑話!今日本提督便請諸位南軍大將一展天兵戰陣,給這些矮冬瓜們長長見識,認清認清誰家的火槍陣才是正宗。”
戚金笑起來,轉頭看了身邊的吳惟忠、茅國器二人一眼,道:“我將炮營,今日不過唱戲罷了,指點倭寇火槍陣這事就隻好勞駕二位叔叔了。”
吳惟忠、茅國器都是戚繼光麾下的老部下,戚金作為戚繼光的侄兒,即便在軍中也稱呼他們為叔叔,顯然意味著他們之間關系親密。
由於戚繼光得子甚晚,戚金其實就是很多戚家軍老將心目中的少主,因此戚金一發話, 吳惟忠與茅國器連忙抱拳道:“少帥放心, 區區七千倭寇而已,我二人還應付得來。”
話是這麽說,戚金還是不敢大意,提醒道:“這些倭寇不僅全是真倭,還都是那豐臣秀吉的嫡系精銳,二位叔叔可要好好打,莫要折了我南軍之威名。”
吳惟忠與茅國器認真點頭,道:“我二人治軍完全依照戚帥近年新編之法,絲毫不曾懈怠,今日既戰倭寇,正好請少帥檢閱。”
戚金聽他們提到伯父戚繼光,也肅然道:“那好,便請二位叔叔放手一戰。”然後轉頭朝麻貴一抱拳:“稟提督,南軍請戰!”
麻貴微微頷首,道:“李子清領遼東、宣大兩路騎兵主力做南下之勢,算算時間應該已經在回奔的路上。故此,南軍只要頂住這股倭寇進攻一個時辰左右即可,無須轉守為攻,以確保自身傷亡不會擴大。”
他頓了一頓,強調道:“本提督知道, 以南軍之能即便當場擊潰加藤清正亦不算難事。然則步兵之擊潰往往不能全殲,此非本提督所欲見,更非侯爺之所望,故請諸位一切嚴格按照軍令行事:隻許防守,不得出擊!”
其實這個原則是戰前已經說好了的,麻貴再次強調主要是怕南軍打起來控制不住,在發現日軍出現敗相之後下意識發動反攻——這其實是戚家軍的習慣——所以再次強調了一遍。
畢竟正如他所言,他這一仗要的是全殲加藤清正所部第一軍團,而不是打個擊潰戰就滿足,因此必須等李如梅虛晃一槍之後回趕到位,完成騎兵拉網,最後再包圍殲滅。
戚金微微抬了抬下巴,道:“這一點請提督盡管放心,我南軍各部在戰場上最大的優點就是堅決執行命令,說不反攻就不反攻,哪怕加藤清正陣前跌倒,南軍也不會上前割取其首級。”
麻貴聽得心中一凜,尤其是看見戚金說到此事時臉上的驕傲,不由得暗暗讚許,心道:難怪侯爺要用戚帥為禁衛軍司令!天下強軍雖多,可如浙兵這般一絲不苟、堅決執行軍令的,我大明百萬帶甲之中卻哪能找出第二支來?看來我麻家若想更進一步,也必須在這一點上狠下決心才行。
隨著麻貴一聲令下,吳惟忠、茅國器二將分將所部,以左右兩陣往明軍右翼傾斜,攔在即將到來的加藤清正第一軍團之前。
兩陣南軍極其迅速地擺出訓練精熟的大鴛鴦陣,一左一右如看門石獅一般,對湧上前來的日軍第一軍團虎視眈眈卻又寸步不進,只等日軍來攻。
加藤清正雖然沒和明軍最精銳的南軍步兵直接交過手,但他畢竟是經年宿將,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此刻他單看對方兩陣明軍的架勢就知道碰上了硬茬,不禁心中一凜,連忙叫停了正在快速前進、原本準備打明軍一個措手不及的第一軍團。
加藤清正目光左掃右掃,仔細查看明軍態勢,心中的不安很快便愈發嚴重起來,甚至隱隱有些發毛。
加藤清正發現,這兩支明軍的士卒看起來既無膽怯,也無狂熱,一個個杵在那裡宛如木樁石柱一般,眼中根本看不出什麽波瀾。
作為宿將,他當然知道什麽樣的軍隊才會是這般表現——百戰精銳!
他們視戰場如自家後院,無論對手是何人,都不能激起他們多余的情緒。此刻他們唯一注意的,恐怕只有他們身後隨時可能下達的命令。
加藤清正略有些猶豫,同時又隱約有些狂躁,他總覺得自己不該遲疑,作為賤嶽七本槍之一的名將,他應該堅持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理念,不管不顧地殺上前去,將一切阻擋自己的敵人擊潰!
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有些猶豫,因為現在他手下的第一軍團已經不是壬辰年那支堪稱全員精銳的第二軍團了。
當初第二軍團本就是先鋒之一,打了一路的大戰,後來又頗吃了些虧,折損了不少經驗豐富的老兵。於是,這一次再征朝鮮便不得已新征了不少足輕,這些人以往多是農兵,甚至乾脆就是泥腿子,雖然自己加緊訓練了一些時日,但相較於當年的第二軍團仍然頗有不如。
這樣的實力若是隻欺負欺負朝鮮軍,那倒也綽綽有余了,可是如果對上眼前這兩支明軍呢?但凡是個掌兵之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可完全不是朝鮮軍那種廢物,這毫無疑問是精銳中的精銳,就算把壬辰年的第二軍團拿出來恐怕也討不了好,何況現在這個第一軍團?
加藤清正極其少見地覺得自己莽撞了,這樣硬攻過去搞不好會一腳踢到鐵板上。
然而不知是巧合還是怎樣,正在他猶豫警惕之時,漢陽的城樓上忽然鼓聲大作。加藤清正轉頭一看,卻發現島津義弘全副戎裝,親自操著兩支鼓槌賣力的敲打著一面巨鼓,那是在為自己鼓勁、為第一軍團鼓勁。
“八嘎……”加藤清正心頭暗罵。他不知道島津義弘的真意,隻以為島津義弘是真心實意為自己擂鼓助威,心說事到如今我若被明軍嚇得不戰自退,今後回到日本焉能抬得起頭來做人?
“調整陣型,密集靠攏,裝填持槍,緩步前進!”加藤清正高呼一聲,終於下達了進攻指令。這道命令的確是進攻命令,但實際上也就意味著放棄了此前計劃的突襲——當然,由於明軍的反應如此迅速,所謂突襲本來就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改變命令勢在必行。
此時,明軍炮營發動了新一輪齊射,雖然打得稀稀拉拉,遠不如昨日的炮擊那般具有威懾力,但城樓上的日軍仍然不得不進行規避,島津義弘也被麾下將領強行拉開。加藤清正看在眼裡,居然有種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松一口氣的感覺。
這樣稀稀拉拉的炮擊居然就打斷了島津義弘的親自擂鼓助威,按理說自己應該生氣,但島津義弘要是真一直在城樓上觀戰,加藤清正又擔心對面明軍實力過於強大、第一軍團發揮不佳而被島津義弘看了笑話,所以又似乎應該松一口氣。
不過無論他怎麽想,戰爭仍在繼續。
日軍第一軍團趁著明軍炮營一直沒有改變目標,始終將漢陽城牆當做射擊對象進攻而敢於擺出密集陣型,開始緩緩向前推進,他們擺出的是日軍鐵炮隊慣用的進攻陣型。
自葡萄牙人將鐵炮帶入種子島開始,從九州南部種子島到紀州根來眾再到全日本,鐵炮在日本得以迅速發展並逐步完善,這種新式武器帶來的不僅僅是戰爭科技和戰術的更新,更是加速了日本在整體形式上的統一進程。
而自長篠之戰以來,火繩槍的功用和效果,都為戰術的演變等各方面帶來快速的進步,比起個人的單發鐵炮射擊,15至30人左右的集團射擊方式更能發揮效果,因此弓組、槍組的編制方式,都被日本視為是戰力的重要來源。
自古以來,任何軍隊在與敵軍作戰距離縮短的過程中,都是因為找到了最佳射程(箭的有效射程距離)而首先開啟弓箭射擊的戰鬥,但由於鐵炮的射程距離較弓箭長,以當時日本所獲得的葡萄牙火繩槍而言大約可達到一町(約120米),因此展開了逐漸朝接近敵軍的鐵炮射擊的攻勢。
由於當前的技術條件限制,日軍鐵炮在發射子彈前,都要先打開裝有火藥的火皿,瞄準後拉起引鐵,火繩挾就落到火皿內,火繩便將口火藥引燃,燃火會引發槍身內火藥,由此將彈丸發射出去。
因此,在此時的日軍各部中,“打開火蓋”就代表開戰之意。畢竟,鐵炮的射擊大多都是表示戰爭的開始,所以在所有的軍陣前線必會配置鐵炮隊。
然而很快加藤清正便發現,與當前這支明軍作戰完全不同於與朝鮮軍作戰,第一個不同點就在於明軍比他的第一軍團更早開火。他“打開火蓋”的命令都還完全沒有準備喊出,明軍已然在他們的將領一聲令下之後打出了第一輪齊射。
“彭——”的槍響聲,彷佛直接打中了加藤清正的心臟,讓他的心猛然一揪。他留在中軍壓陣,並不在前線的鐵炮組,當然不會是真被擊中了,只是他知道明軍開火之所以如此早,在排除明軍指揮官根本不懂指揮鐵炮這個可能性之後,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們的鐵炮有效射擊距離更遠!
如果用後世的度量衡來標的,那麽日本戰國時代的鐵炮大部分都是口徑15.8mm的火繩槍,偶爾也有使用18.7mm口徑的厚重鐵炮。
無論哪一種,反正初期火繩槍爆發力都比較薄弱,有效射程約200米,最大射程不超過500米,這種情況有時會因為火藥量以及槍手熟練度而有所差別。
至於射擊精度,顯然都不怎麽樣,雖然有效射程達到了約200米,但因為精度不佳,最終日軍各部往往還是要求野戰時第一次射擊的距離不超過一町,也就是120米左右才允許開火。
然而明軍開火的原則顯然與他們有別,加藤清正因為本就要指揮鐵炮組,所以一直都在嚴格目測距離,他知道剛才槍聲響起之時雙方戰線相距還有兩町左右——難道明軍鐵炮的有效命中射程竟是我軍兩倍?
加藤清正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掃視前方,查看明軍射擊之後己方的戰損情況。
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果然嚇了一跳,鐵炮組前線撲通撲通倒下去至少二十幾人,雖然後方連忙補上戰線,但由於日軍士卒也發現明軍鐵炮恐怕比己方厲害不少,前進的勢頭出現了一些不自覺的停頓。
加藤清正大喝:“鼓點——起!”第一軍團中的鼓手立刻開始擂鼓,前進中的日軍因為鼓點的關系,總算恢復了正常的推進速度,陣線看起來也穩固了許多。
然而加藤清正知道這是不夠的,因此再次喝令:“鼓點加速!”日軍的推進速度由此又隨著鼓點變得更快了一些。顯然,加藤清正是為了避免遭到更多輪次的明軍鐵炮齊射。
可惜明軍在這方面的表現仍然超出加藤清正預期,不僅第二輪齊射立刻便到,甚至第三輪齊射也沒等多久,三輪齊射中間的兩次間隙時間幾乎一模一樣,都只夠已經加速推進的日軍走出十五米左右。
好在經過這三輪齊射,明軍的第四輪齊射來得明顯慢了一些,但仍然在日軍“打開火蓋”之前完成,而正在第一軍團鐵炮組接到加藤清正大吼著下達的“打開火蓋”命令同時,明軍方面忽然有了新的動作。
前線上原本擺出的陣列開始按縱隊縮緊,後方則推出了一輛輛在加藤清正看來有些奇怪的“鐵甲車”——那是一種在一側覆蓋著鐵皮的木車,約莫一人高,覆蓋鐵皮的這一側並非全部蓋嚴實,而是每車留著三個碗大的孔隙。
這些“鐵甲車”正是戚繼光前些年根據火器發展而提出的車營戰術之核心戰具:偏廂車。偏廂車從設計理念上來說,實際上就是可移動的射擊掩體。
加藤清正眼睜睜看著這些經由京華技術加持的偏廂車快速被推上第一線,並且很快排成一排攔在明軍“鐵炮手”之前,心中已然猜到它們的作用。
果不其然,明軍“鐵炮手”很快進入車的另一側,車側碗大的孔隙之中全部探出了黑洞洞的槍口。
“彭!”
明軍打響了第五輪齊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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