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見的,劉馨對高務實的這個戰略規劃性意見表示了質疑。她一邊看著地圖,一邊思索著道:“為什麽拿下孟加拉和取得在南亞次大陸的港口要分步走呢?我認為這兩件事並不會互相干涉,完全可以同時進行,而且從時間節點上來看,現在就開始針對港口做提前布局也是很有必要的。”
雖然這幾年來高務實能夠得到的反對意見無論從朝堂上還是京華體系之內,都已經越來越少了,但並不代表他就習慣了獨斷專行。
前世養成的思維猶如一枚鋼印,在他的潛意識中刻印得很深,他深知自己遠非完人,一定也會有失誤的時候,所以在任何場合他都不會用一種“你懂什麽”的蠻橫去對待不同意見。
恰恰相反,正因為他現在能得到的反對意見越來越少,使得他更加慎重,一旦有反對意見出現,他會十分認真的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漏算了什麽。
“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
高務實對自己有明確的認識,他並不是天才,其所強於當朝諸公的,無非是幾百年的歷史洞見與無數先輩證明過的一些原則,如‘二分論’、‘批評與自我批評’等,所以他越是功勳卓著就越是提醒自己:不要自負,不要自滿,不是你高務實多牛逼,你只是站在巨人的肩上,不要讓自己從巨人的肩上摔下去!
諸葛亮何等大才,以蜀國一州之地打得曹魏派出司馬懿也只能被動防禦,但他為人做事卻偏偏最是謹慎。甚至就連讓馬謖守街亭,那原本也是極其簡單的任務,每一步該怎麽做,諸葛亮都明確告知過馬謖,可鬼知道馬謖這廝自作聰明,生生把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立功機會浪到天涯海角去了?
正是因為歷史上已經有過這種前車之鑒,所以高務實的各種戰略布局往往是一力求穩,務求杜絕激進。
他的這種思維倒也不是憑空得來,甚至可以說還是有理論依據的,即《孫子兵法·形篇》中所言:“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
簡單的說就是:什麽叫善戰?就是先讓我自己處於不敗之地,然後等敵人露出破綻,我再擊破敵人的破綻,於是就戰勝了。
不敗的關鍵在於自己不露破綻,戰勝的關鍵卻要看對方是否露出破綻。因此,所謂善戰,其實主要在於能做到自己不露破綻,而不在於保證敵人一定露出破綻——你怎麽知道對方就不是高手呢?
孫子在這段兵法中講述的道理,其實高務實前世就很熟悉,而且中國人恐怕人人都聽過:底線思維。
你不能指望敵人做什麽都按照你的預料或者期盼來,那麽你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堅持做好自己的事。
這就好比九陽神功的大成的張無忌,任你滅絕師太打我一掌、兩掌、三掌,那又如何?我內力深厚,可以源源不斷的自我修複,因此九陽神功的特性便是“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放在國家層面來說,九陽神功其實就是為大國專門定製的克敵製勝之法:我只要能做好我自己,任你再怎麽強橫,再怎麽劍走偏鋒,我都扛得住,而最終則一定能耗死你。
這個道理其實並不難理解,也不難領悟,甚至不需要太過高深的戰略思維,只要能堅持實事求是的處事態度即可。
明末的時候,從熊廷弼到孫承宗,他們的戰略其實都是“九陽神功”:靠著大明的國力碾壓後金,不求一擊必殺,但求日拱一卒,因為時間是站在大明一邊的。
然而他們忽略了一點,大明的綜合國力雖然遠比後金強大,但大明的結構性問題太過於嚴重,以至於綜合效率低到不忍直視。因此一旦內部稍微出點問題,就會在前線一隅被敵人尋得破綻,犯了孫子所謂“不可勝在己”這一條裡的大忌。
也正因為如此,高務實一直以來都把內部改革當成頭等大事,傾注的心力遠超過對外作戰。在他看來,作戰有什麽好操心的?運起九陽神功,直接拿內力碾壓就完事了。什麽時候見過他高務實兵行險著,非要用三千精兵大破敵軍十萬八萬?幾乎都是大軍壓上去碾平。
什麽,你嫌我這仗打得不夠精彩?你精彩,你精彩也拿這麽一支甲堅兵利的大軍出來和我打啊,你拿得出來嗎?你拿不出來,而我拿得出來,這就是我的本事!
什麽叫大國?大國就是老子不需要和你玩那麽多的戰術,老子就一路平推,這一路上哪個方面都是主力,你哪一支都打不過!這就叫一力降十會,這就叫大國!
但是,這種打法雖然戰時看起來不講究,但講究的工夫全在戰前,也就是在戰前已經達成全面碾壓的態勢。
具體到對待莫臥兒帝國,高務實之前的戰略就是等阿克巴死後莫臥兒內部矛盾激化,同時其軍事擴張的動能也已耗盡,然後突然出重兵,順著恆河流域一路逆推,強行擊敗其主力——這是兵法的“以正合”。
然後另派海軍一路,帶上精銳的陸戰隊繞過印度半島在印度西海岸登陸,由古吉拉特地區登陸,往東北直插德裡、阿格拉等莫臥兒帝國統治核心。此時莫臥兒帝國大軍雲集東部前線,而且可能已經大敗,又聞後路被抄,必然全盤崩潰——這是兵法的“以奇勝”。
莫臥兒帝國作為一個外來軍事集團建立的政權,統治合法性幾乎完全來源於其軍事暴力,所以一旦這種暴力被京華強勢摧毀,那麽其統治根基也就瞬間瓦解。
屆時,高務實便可以通過各種政治手段來快速填補莫臥兒帝國崩塌之後的權力真空——在這一點上,高務實有完全的自信。
不過問題是,由於京華在南疆、南洋等地的擴張過於順利,也由於擴張帶來的收益遠超預計,以至於京華內部的南疆集團產生了一種內生的擴張動能,並且現在已經難以壓製,使得高務實被迫同意暫時釋放一些這種擴張動能。
於是,他腦子裡原先早已規劃得差不多的計劃只能臨時加以修正,而一個大計劃臨時修正顯然容易出現各種問題。比如說,京華這麽一個龐然大物一旦有蠢蠢欲動之勢,它周邊的各種小勢力就一定會坐不住,肯定會主動尋求……合作或者對抗。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以阿薩姆為代表的這些小勢力選擇了合作。這一點可能要歸功於大明甚至整個中國歷代王朝的某些農耕文明特性——對擴張的自我限制。
雖然這種自我限制本身是源於對“統治成本”的正確認知,知道自己作為一個農耕文明,既無力也無必要無限擴張,以免超過自己的統治能力,使得統治成本飛速增長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但是,中國自己知道不代表周邊那些文化比較落後的國家或者部落也知道。他們大多並不清楚中國歷代王朝對他們的領土為何並無興趣,只能歸結於中國人驕傲自負,是瞧不起他們那些窮鄉僻壤,也無所謂他們產出的那三瓜兩棗。
但是不管怎麽說,這種思想現在產生了正面效果。無論阿薩姆還是孟加拉的反抗者們,甚至可能還包括那位薩利姆王子,他們似乎都不認為引入京華這支援軍會導致引狼入室。
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一個簡單的驅虎吞狼之計,只要付出一些經濟利益或者其他什麽利益作為交換就夠了。
正是因為高務實有這樣的判斷,所以他才決定在拿下孟加拉之前暫不考慮同時展開對印度各地港口的爭奪,以免讓當前的“合作夥伴”心生警覺。
“理由呢?”高務實問道。
劉馨不知道高務實考慮的這些,她指著整幅南亞次大陸地圖道:“你剛才說,阿克巴這位大帝征戰一生,拉其普特、古吉拉特、馬爾瓦、岡德瓦納、孟加拉……這麽巨大的一片領土都是他在這幾十年裡先後征服的。而且,直到這幾年他還在不斷的入侵德乾半島,也就是印度中部、南部,是吧?”
高務實頷首道:“這是事實,也正是我所說的,他已經把莫臥兒帝國軍事擴張動能幾乎消耗一空的判斷前提。”
“那好,那我就有一個問題了。”劉馨沒在意後半句,只是伸手指了指印度半島中、南部的那些國家,道:“面對阿克巴大帝數十年如一日的不斷南侵,這些國家心裡怎麽想的?換句話說,他們怕還是不怕?”
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高務實點頭道:“阿克巴這些年幾乎戰無不勝,德乾半島上的這些國家雖然有大有小,但在莫臥兒帝國面前顯然都頗有不如,他們自然是怕的。”
“既然怕,那他們有什麽辦法應對嗎?”劉馨挑眉問道:“比如這頂在一線的艾哈邁德內加爾、戈爾孔達、蘇爾亞瓦德拉,乃至於二線的比賈普爾、比達爾、維查耶納伽爾之流,他們可曾想出一些諸如合縱連橫的手段,大家攜手對抗莫臥兒?”
“想肯定是想過,但是……呵呵。”高務實搖了搖頭,道:“六國既能有蘇秦合縱,強秦自也有張儀連橫。只要莫臥兒並非同時與所有國家接壤,那麽各國面臨的威脅程度就自然不同。
於是,即便他們組成聯軍,心中所想必不一致,但凡莫臥兒國內有一兩個主事之人能從中分化瓦解,這聯軍又能成得了何事?不過酸棗會盟,十八路諸侯各懷鬼胎罷了。換了我是莫臥兒帝國執權柄者,無需一兵一卒,便能使其不攻自破。”
“厲害,厲害。”劉馨撫掌笑道:“可那不就是了?既然現在德乾諸國既感到威脅,卻又各懷鬼胎,那麽他們需要什麽?
要我說,本地鄰國既然靠不住,那就不如引入外部力量來協助。至少看起來,外部力量所覬覦他們的,無非是經濟利益罷了,與維護自身統治相比,讓渡一些經濟利益又算得了什麽呢?”
高務實笑了笑,道:“這一點我知道。”
“我也覺得你應該是知道的。”劉馨並不懷疑高務實這句話的真實性,畢竟這是個政治問題,作為她的高老師,看出這一點絕對不難。
“那就是說,你在擔心執行層面?”劉馨試探著道:“我覺得執行層面也不是問題,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同時完成孟加拉和南印度港口兩個目標。
孟加拉方面,我們需要的主要力量是陸軍。即便孟加拉三角洲地區河道縱橫,我們也頂多需要一些淺水炮艇。考慮到我們的軍事裝備對他們——無論是莫臥兒還是孟加拉,都有明顯的技術優勢,因此也並不需要太大規模。那麽,這一點並不難辦,甚至不會影響南洋艦隊的海上實力。
至於德乾諸國,我們只是去要港口的,至於怎麽‘要’,我看可以參考葡萄牙人——只要港口,內陸不管。此時,他們需要的是借用我們的力量威懾莫臥兒帝國,而你剛才又說了,莫臥兒帝國其實非常擔心它通往西面的航道。
那麽,只要我們的南洋艦隊去印度西海岸展現一下實力,讓莫臥兒帝國知道我們甚至遠比葡萄牙人的海軍更強大,完全有能力隨時切斷它的西方航道,那麽這一切甚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達成。”
“你這些想法的確都能完成, 但我也有兩個問題要問。”高務實道:“第一個問題,我們插手德乾諸國並找他們要求港口,這會不會引起他們的警覺,使得將來我們對整個南亞次大陸的行動出現阻礙?
第二個問題,按照原先芷汀與西葡帝國達成的協議,南洋歸我,印度歸他,如果我們現在直接插手印度事務並且開始佔據港口,西葡帝國會不會認為我們越界,並因此與我們敵對?
當然,我並不是怕和他們敵對,而是擔心他們插手之後這印度洋的問題會變得更複雜,在最壞的情形下,甚至可能出現西葡帝國與印度各國——無論莫臥兒還是德乾諸國——聯起手來對抗我們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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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